《恩绝辞山海,诀别勿问归》 第2章 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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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卫生院里醒来,江沅和江浔第一时间挤到我面前。
两人眼圈青黑十分憔悴,小哥眼睛哭得红肿,就连一向刚毅的大哥都红着眼眶。
我扭头看向天花板,声音麻木。
“孽种没了吧?”
温热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小哥声线几近崩溃。
“棠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大哥握紧了拳头,“是不是有人强迫你,大哥替你报仇!”
女医生推门而入,拧着眉头呵斥他们。
“家属不要在这里打扰病人休息!”
“身体这么虚弱,还吃过敏食物,这都习惯性流产了!”
江沅江浔仿佛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女医生按捺不住言语中的尖酸,斜眼看我。
“你们俩是她哥哥?不好好管教,年纪轻轻纵容她在外面胡搞!”
“这么不爱惜身体,至少流产过五次,子宫壁都快磨没了,简直太离谱!”
我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十一次。”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这是我第十一次流产。”
窒息的沉默在病房无声蔓延。
大哥先反应过来,声音嘶哑得要裂开。
“这是在山里的时候,你被他们……是不是?!”
小哥浑身僵硬,握着我的双手抖如筛糠。
他瞳孔震颤,看向我眼里全是心痛,“棠棠,真的吗?”
我没有应声,只是木木地看着洁白的墙面。
大哥怒吼出声,一拳砸向墙壁,留下暗红血印。
“哥哥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让那些畜牲血债血偿!”
小哥紧紧着抱住我,神情绝望悲痛。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明明都打点好了,只是想让你吃点苦头以后乖一点……”
我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
“不用了。”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医生在我们对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她之前误会了我。
在鲜花一般灿烂的年纪,我竟然承受了这么残忍的伤痛。
她开口时也带上了怜惜,“她身上的脏病已经至少两年,现在晚期了。”
“病人身体实在太弱,恐怕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月。”
6
既然已经被医生判处了死刑,我直接要求出院。
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不想在医院度过。
哥哥们将我带回家,要将属于妹妹的大卧室腾给我。
我摇头拒绝,说没必要脏了新房子,还是回旧屋吧。
两人拗不过我,赶紧将旧房子打扫一番,陪着我住了回去。
搬回家里第二天,大哥就马不停蹄出了门,要进山查探事情的真相。
小哥则没日没夜地陪在我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我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脸色,有些不耐烦。
“你怎么不去上班?工厂可以请这么久的假么?”
江浔是棉纺厂的技术骨干,而且一直都是全勤的劳动标兵。
只见他愣了一下,才开口解释。
“我辞职经商了,这样才能赚更多钱给妹……”他顿了一下,马上改口,“给你和蓉蓉更好的生活呀。”
难怪江家突然换了这么大的房子,还能这么爽快地买下别家都买不起的电视机。
我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江浔却忽然慌了,抓过我的手,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棠棠,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误会。”
“你和蓉蓉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好妹妹。”
他一说完,我突然想起来。
是啊,他都要和别人结婚了。
于是想也不想就挣开他的手,“不是什么误会,我们的确应该保持距离。”
小哥神色僵住,眼里闪过心痛,“你是我的妹妹,说什么距离。”
我的思绪突然飘到那本彻底撕裂我们之间感情的日记本上。
对温柔小哥的少女情怀,全部浓缩在一页页纸张上。
我抄下“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时,从未想过我们会分离。
可是偏偏天意弄人。
从身体到心灵,彻底破碎的诀别四年。
我转身背对他,不再说话。
自然也没看到他在我身后,眼底涌动的挣扎。
房间安静得只能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他声音沙哑着开口:“棠棠,是我当初太懦弱。”
“恶心的是我,肮脏的也是我,对你先动心思的也是我。”
“如果不是我没有勇气承担,还为了逃避将你送去大山,这一切都不会……”
“别说了。”我冷冷开口,“我是快死了,但也不想听到这样善意的谎言。”
“我觉得恶心。”
小哥红着眼用力将我肩膀扭到他身前,紧紧将我嵌入怀里。
“是真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触上的脖颈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心安的温暖,和我那年动心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可经过这四年,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可以融化我。
我压制不住自己言语中的嘲讽。
“是么?那林月蓉怎么办?”
“她戴着江家祖传玉扣,已经等着和你结婚了。”
江浔着急出声否认,“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
“我和大哥对她好,是林叔叔林阿姨从小就疼我们,我们发誓好好对他们的孩子。”
“蓉蓉以前吃了太多苦,所以我们才能多补偿她。”
“那枚玉扣是她发高烧哭闹着要,我没办法才给她的,跟结婚没有任何关系。”
话音刚落,房门被推开。
大哥脸色不善地大步跨到床边,一把抓起小哥的衣领扔开。
“棠棠从小跟着我们长大,跟亲生妹妹有什么分别!”
“你对她有这样龌蹉的非分之想,怎么对得起疼爱我们的叔叔阿姨!”
小哥眼圈通红,嘶吼着扑向大哥。
“当年就是因为你这么说,我才会对棠棠说那些狠话。”
“为了纠正所谓的错误,我们送她进了山里,结果呢?!”
7
大哥的双腿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怔忪许久没有说话。
但最后他依然没有松口,直接越过小哥将我从床上抱起。
“我带棠棠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治疗,她会没事的。”
“这件事情谁都不要再提,你自己在家好好反省。”
大哥抱着我将要出门的时候,没见了几天的林月蓉突然出现拦在门口。
她的双眼通红,脸上掩饰不住的难过委屈。
“沅哥哥,你要带姐姐去哪里?我也要去!”
大哥灵巧地躲开她要扒过来的手,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厌烦。
“这不是去玩,我带棠棠去省城治病。”
林月蓉对着强硬的大哥不敢放肆,马上扑向走出来的小哥。
她嘟着嘴可怜巴巴,“浔哥哥你也带我去省城,我都好久没去逛百货商店了。”
小哥皱着眉,拨开她缠上来的手。
“我没空陪你,得找人联系首都得专家,给棠棠的治疗做后手准备。”
林月蓉接连被拒绝,直接崩溃坐在地上大哭。
脾气向来很好的小哥终于压制不住火气,吼了她。
“林月蓉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耍小脾气也要分时间分场合!”
说完他伸出手。
林月蓉脸上滑过得意,以为江浔要搀扶她起身,正要伸出手撒娇。
没想过,江浔的手径直伸入她的脖颈,拽着红绳一把扯出玉扣。
他神色冷然地看着她,“这不是闹着玩的东西,我收回来了。”
林月蓉瞪大双眼,呆滞地看着他将玉扣收回自己的口袋中。
只觉得被扯得破了皮的脖子火辣辣地痛。
两个哥哥护着我转身离开的瞬间,我不意外地撞上林月蓉毒舌般怨恨的眼神。
……
大哥托遍了所有关系,将我送进省中心医院的单人病房。
检查结果加急出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赤脚医生和镇卫生院都误诊了。
我得的不是脏病,而是严重的盆腔结核,还好送治及时,还处于手术治疗的阶段。
只是手术后我的免疫力会非常差,家属必须万分小心地照顾。
我抓着检查报告,在离开大山后第一次痛哭出声。
一定是爸爸妈妈在上天保佑着我,告诉我不能死,还要好好地活着。
手术很顺利,麻醉过后我陷在昏沉中。
模糊的视线中,一身白衣的护士走了进来,还反常地关上了门。
来人走近,我心下一阵恐慌。
是伪装成了护士的林月蓉!
她一脸和煦的笑意,捧着保温桶放在我床前。
“姐姐,你做了大手术,身体虚得很,妹妹煲了汤给你补补。”
瓶盖揭开的瞬间,我的瞳孔猛然收缩。
是牛肉的味道!
我马上推拒着躲避,想要伸手去按呼唤铃。
林月蓉的反应更快,一手按下我的身体,一手端着汤凑到我嘴边。
我紧紧咬住牙关不松口,拼命挣扎。
“啧!”林月蓉神色凶狠,哪有一点在哥哥面前乖巧的样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猛地一个巴掌甩到脸上,原本就羸弱的我瞬间眼冒金星。
滚烫的汤水混合着牛肉的腥臊味冲入喉腔。
耳边是林月蓉来自地狱般的声音:“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怎么能让你回来就抢走?”
过敏反应比以往更快出现,我的呼吸马上急促起来。
林月蓉绽开笑容,葱削般的柔嫩指尖滑过我的脸颊,停在鼻子下方的氧气管处。
“恭喜你啊,终于可以和你的亲妹妹一起。”
“在黄泉路上找你们的死鬼爸妈了。”
我瞪大双眼,浑身僵住。
带着雀跃的笑意,林月蓉眼也不眨,倏地拔下氧气管。
她缓缓凑进我的耳边,吐出深埋四年的真相。
“你的亲生妹妹林月蓉,早就死在山沟里了。”
“是江沅江浔太蠢,我说什么都信,你做了恶鬼要索命,就去找他们吧……”
我呜咽着咬破舌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她撞向床头的开水瓶。
剧烈的砰响伴随林月蓉的尖叫响起。
在我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男人大叫着医生撞门而入。
将林月蓉从我身上拉开后,他震惊地看向我。
“林月棠?!”
8
再睁眼时,眼前事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
我费力发出声音:“哥……”
男子凑到我身前,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你是……李裕?”
他将温水送到我嘴边,喂我喝下,看向我时失神地苦笑。
“你是不是也没想到,高考之后我们再见竟然回是这样的场景?”
我看着面前四年未见的同学,瞬间眼眶酸涩,几乎落泪。
李裕是我的高中同学,高考结束那天,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考场,问我打算报考哪个学校。
得到我的答案后,他笑意盈盈地说他也打算去首都。
一句“开学见”没想到隔了四年之久。
李裕打量着我的苍白的脸色,神色有些黯然。
“我的成绩没有你好,只考上你志愿旁边的医学院。”
“开学之后,我兴冲冲去找你,结果唯一叫林月棠的那个人,却不是你。”
随着李裕的话语,我想起了被夺走录取通知书的过往。
林月蓉大字不识,初来乍到特别羡慕能考大学的我。
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的嫉恨简直到达了顶峰。
于是张口就开始诬陷我,说我瞧不起她没文化没有读过书,让我被两个哥哥狠狠地责骂。
然后撬开我的抽屉,让日记本成为我和江家兄弟彻底割裂的导火索。
我被扔进大山,而她如愿以偿,代替我进了首都的大学。
李裕到学校里纠缠了林月蓉好几次,她终于不耐烦,告诉他我去结婚了,所以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她。
李裕不信,因为我为了高考读大学几乎是拼了命地读书。
可是无论李裕怎么打听,都查不到我更多的消息。
直到这次他回乡探望生病的奶奶,路过病房时听到里面激烈的响动,将我救了下来。
说起昨天的惊险情况,他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
“不对。”我心里滑过不妙的感觉,“那林月蓉……就是想害我的那个女的,现在在哪里?”
李裕说他和医生冲进来之后,江沅江浔也紧跟着来到。
他们将我交托给李裕后,直接拖走了林月蓉,没有留下更多的信息。
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快!带我出院,赶紧找他们!”
李裕慌张地跟随我的指令,先回到江家。
但新旧两个江家,都空无一人,邻里也都说这两天没有人回来过。
我急得满头大汗,目光突然落在客厅里我爸妈的黑白合照上。
“我知道了!马上去山上!”
9
李裕几乎是半背着我上到半山腰。
在爸妈的坟头前,林月蓉一身脏污倒在血泊里。
大哥的双手血红一片,不知道是谁的血。
他双眼猩红,正揪起林月蓉的头发,要冲墓碑上砸去。
我的心被猛地攥紧,尖叫出声,“大哥不要!”
倘若这一下真的砸下去,林月蓉非死即残。
仇是报了,但是江沅的下半辈子也会毁了。
他听到我的声音马上顿住,李裕趁机冲上去将林月蓉从他手里扒出来。
大哥厉声嘶吼,“棠棠,她骗了我们四年,她害你……”
我抓住他的手大喊,“那就让法律制裁她!她一定会有报应的!”
小哥的双眼暴起血丝,以我从未见过的愤怒姿态,用力地掌掴林月蓉。
踩着她的腰逼她跪下向我赔罪。
这个冒认了我妹妹四年的女人,顶着一脸血污笑得猖獗。
“跟我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你们两兄弟蠢啊!”
“竟然可以蠢到将自己捧在手心十几年的养妹送进大山。”
“山里那些寡汉一辈子都没碰过女人,更不用说城里来的年轻女人了,怕是恨不得死在你们妹妹身上吧哈哈哈!”
伴随着男人的怒吼,江沅江浔的拳毫不留情地砸落在林月蓉身上。
女人很快口吐鲜血晕厥倒地,但他们还没发泄够,完全不理会李裕的劝阻。
我大叫着扯开他们,“够了!”
“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妹妹,就住手!”
两人一身血污站在我面前,然后双膝落地,直挺挺地冲我跪了下来。
“是大哥不好,轻信了这个女人的话把她带回来,让你受了这么多的伤……”
“小哥对不起你,对不起叔叔阿姨和父亲的嘱托,没有护好你。”
两个大男人哭得涕泗横流,而我只是沉默着。
然后也跪在地上,朝着爸妈的坟头用力地磕了三个头。
“爸,妈。江叔叔一家人没有愧对你们的嘱托,他们将我养得很好,我还考上了大学。”
“但是,十五年的恩情,我这四年已经还清了,你们在泉下安息吧!”
江沅江浔抬头时满眼通红,痛绝地看着我。
我轻声开口,却带着狠绝。
“恩怨两清,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小哥的眼泪砸落地上,他拼命摇头,“棠棠,不要这样,哥哥们知道错了……”
大哥紧咬牙槽控制情绪,“你就原谅哥哥一次好不好,大哥什么都答应你,你要和小浔在一起我也同意……”
我轻缓却坚定地摇头,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没有了一丝感情。
“身体的伤也许会有恢复的一天,但心口的伤……”
“从四年前你们将我送进大山的那个雨夜,就注定无法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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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裕提前报警喊来的警察很快将我们全部人都带离现场。
经过初步问询,我和李裕被释放,剩余三人关押候审。
从警察局出来,李裕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笑开来,“我没事,回家吧。”
他的担忧都要从眼睛里倾泻出来,“我,我怕你想不开……”
我摇摇头,十分坚定地回答他,“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
“因为我要代替爸爸妈妈,还有真正的妹妹,好好地活下去。”
李裕眼里闪着泪光,握过我的手,用力点头。
“好,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我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心跳忽地猛跳了一下。
但我迅速抽出手,垂下眼眸,不再和他对视。
只是淡淡地说,“你走吧。”
他是个干净美好的男孩子,如今肮脏破烂的我,配不上他。
李裕却固执地又抓起我的手,语带哽咽。
“林月棠,我等了你四年,就会一直等你。”
“我们首都再见。”
说完,他像是为了不让我有拒绝的余地,逃命似的跑开了。
夏日的烈焰当空照,晒得我有些眩晕。
我重新收到了当年考取的高校重发的录取通知书,可以在9月份正式回归校园。
江沅江浔面临故意伤人罪的指控,在拘留所一直要求见我。
十五年的疼爱,足足五千多个相互陪伴的日夜,是应该正式地做一个了结。
我在探视室和两人隔着玻璃对视。
江沅眼睛通红,江浔泪流满面。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说我要离开了。
“棠棠你要去哪里?”江浔抓着话筒,绝望地想挽留我。
而我只是淡然地摇摇头,不做回应。
因为我未来在哪里,会怎样,已经与他们无关。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各自的人生,还很长。”
“江沅哥哥,江浔哥哥,保重。”
挂上听筒,我再也听不见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十九年前,三岁的我被江叔叔带回江家。
奶声奶气地喊出的第一句,就是“江沅哥哥,江浔哥哥”。
但在那之后,我都只亲昵地叫他们大哥和小哥。
如同真正的家人。
转身离开,我的眼眶也禁不住泛出一滴泪。
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半个月后,三人的处决宣判。
江沅被剥夺所有军职,因故意伤害罪,以及向整条山村的投毒未遂罪判处无期徒刑。
江浔情节较轻,视为从犯,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林月蓉,或者应该叫她的本名李春花,因欺诈罪,冒名顶替罪,拐卖罪从犯等多项罪名被判无期徒刑,但她在江家兄弟的拳脚下已经彻底痴傻了,只能在精神病院了却残生。
同一天,我踏上了前往西北的火车。
那是我爸妈上山下乡相识的地方,也是我人生新旅程的第一站。
天高地阔,从此开始,都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