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 行走在世界背面(下) 在线阅读
程优璇想出去找点稻草之类的铺在他身下。她走出房屋,向大院外走去,不远处就是黄河,在屋里就可以听到它们咆哮的声音;像一条大鱼掀动尾巴,拍打起巨浪,浪花翻腾着泡沫,冲刷河谷边缘,将黄土变成泥土,再将泥土裹入鱼腹。这时候中间房屋的屋顶发出滋啦啦的声响,屋顶的椽子往下陷落一段,升上一阵尘土。她感觉到门似乎都被墙挤压变形了,墙体开出裂缝,外表的土层扔泥巴似的一块一块不均匀地落下来,砸在台阶的凹痕处中、台阶下的蚂蚁洞上,它们向四处乱纷纷逃去。一扇门被挤压出来,窗棱上的蜘蛛从网上掉了下来,靠着一根细细的透明丝线悬在半空。门落在地上,从台阶上直直伸向院子,炸起黄烟。接着是另一扇门,带动墙体坠落下来。在飞灰中约莫可以看清里面的东西,房子里面包含着同样的一座房子,没有经历过日晒雨淋,颜色饱满,看上去如新的一般,现在它正置身在黄色的迷雾之中。
坍圮还在继续,从主屋的屋顶扯到片房这边。程优璇跑向偏房,想要叫醒陌生人。在远处看,床上似乎只是随意扔着一身黑色大衣袍、黑长裤和两只高帮靴子,组合**形。程优璇慢慢向陌生人靠近,外面崩塌的声音仍在继续,陌生人的睡眠也在继续。他是不是已经死去?这个地方像一口倒扣的巨锅,流淌在里面的任何声音都被畸形地放大了,脚踩在地上如同踩在鼓面上。为什么他会来这个地方?陌生人呼吸均匀、平稳,程优璇尽量把控着身体的颤抖,慢慢接近他,她把手伸向他的大衣口袋,如果陌生人醒来,要伤害自己,就将手里的火石向他砸去。抬起他的胳膊,瘦得只剩下骨头。骨头?晚上他还没有这么瘦,手还是白皙的样子,只一夜时间,在打水的时候,他的手就变成仅有一层皮肉包裹的样子了,骨骼走向一目了然,没有血管……对,他没有血管!程优璇灵魂吓到了头皮处,随时准备破壳逃离。火石不要了,趁他没有醒来,逃出去!
程优璇踏出六点二十三分五十九秒的门槛,走进六点二十四分的大院,在往河边跑去时,脑子忽然莫名地发昏,像用透明胶布缠过了一圈,呼吸困难。她的身后是一片建制规格相同的民居,整齐如一地排列在宽阔的河岸上,这给人的感觉是:无尽。来的那条公路不复存在,程优璇找不到返回的路,她开始哭起来;清晨的寒气很重,她抱着双臂取暖,往前走了十几分钟,她发现河道没有变窄也没有变宽,河水拍击河谷的声音很大,一直在重复,又很大,让人烦躁的大。程优璇恍如置身在交响乐大厅中,自己站在舞台**,面对着一排排观众——陌生人的车开出来了,仿佛观众从观众席上走下来,层层深入,走到指挥者面前,陌生人的车停下了,他从车上走下来,手里拿着水杯,胳膊里夹文件夹一般夹着肯德基垫桌纸包裹的那样东西,关车门时弓身用空闲的那只手抽出长杆,接着他向程优璇走来。
“本来想烧一壶热水,没想到困意那么大……”陌生人将水杯递给程优璇,“你有咽炎,喝点水吧。”
他现在又变得很壮士,走路、说话都像个健康人,阳光、洒脱。程优璇有些恍惚,她拉开与陌生人的距离:“我不相信你……我想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里?“陌生人问。
“去我来的地方。”
“你回不去了,你昨夜从老广电局跳了下来,就再也回不去了。你的尸体封锁在警戒线内,牛羊肉部落外飞舞的苍蝇现在正围绕着你的身体,血让你的家人在遥远的地方感到莫名的恐慌……“
“我没有跳下去!“
“你已经跳了。不然,“陌生人放下杯子,在岩石上坐下来,”你何以见到我?”
“你是谁?明明你昨天救得我啊,在屋顶。”
“他们都称呼我,死神。“陌生人的声音暗沉,在七点零五分的空气里,氧气的成分被压缩得极其稀薄,河水逐渐滞流。
程优璇的呼吸急促起来:“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跳了下去,头、胳膊,到处都没有血迹?”
“你确实没有跳……”陌生人沉默了片刻,“现在呢,你还想过那件事么?”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蹲了下来,哭泣。
过了三分十一秒,陌生人说:“我虽然是死神,但我没有那么大的自由,和你一样,根本无法主宰什么。都以为我是那个予取予夺、大权在握的死神,其实不是,我只是根据他们各自天注定的寿期,站在死亡的门口迎接他们。“陌生人接着说,“我本来是要今天早上七点三十二分零二秒在这里接你,如果你死在凌晨一点二十一分十七秒的老广电局楼下,那就意味着生死薄写错了。你应该清楚,这世界复杂而迷乱,相互关联且无从摆脱,一只蟋蟀在北方天台上扇动双翅,可能引起南半球的一场海啸;
“你也许觉得你高中的那个女生为了一个没有走到最后的男友去买礼物不值得,从看宏观角度来说,她自己抽烟,她买走了校门口商店里最后一包假烟,两分钟后,一辆奥拓车主买走了第一包正牌烟送给自己的上司,上司回家又将烟送给自己得病的父亲;如果抽了一包呛人喉咙的假烟,上司的父亲便会因为咽炎发作,有痰咳不出来,在他妻子出去串门的空档噎死在桌子底下,那样就不会出现一个半月后在他在污水潭里救出的那个小孩,他后来……一大串的后来,引起了阿尔及利亚北部的霍乱,这就是那个女生翻墙出去前十分钟的意义,接下来还有十分钟、二十分钟里做的事,依然可以牵扯出无数家庭的欢欣与荣辱。在微观意义上,你的那个同学拥有了一段付出过的爱情,这个男人将在三十三年零七个月后的周末举办二婚,新娘是她现任丈夫的堂妹,这以后的事你不会知道了,你在高中结束之后和她再无联系,因为不是同路人,两个人甚至没有想起过对方。昨天我怕不能及时赶到,怕你提前从楼上坠下,我让这个女生走进了你的回忆,我同样让蟋蟀在这个时候躲在你身下的砖缝中,摇摆你的意念;然后,我来了。”
“我实际上是个被遗忘的人,或者说,我在昨天拥有一个错误的命运。”
“可以这么说。”
她在想象自己的尸首泡浮在大河中的样子:自己看上去像只羊皮筏子,浮肿的四肢将衣服撑破,同时扯断的还有背包带,背包顺水而下,布偶老山羊、蓝条纹小丑和靓丽奶牛从缝隙里钻了出来,随波逐流,它们看到厚重的书本撞开扣子,来到阳光底下,硬装本的聂鲁达沉入河底拥抱淤泥,被海报包装的曹雪芹一页页散开,沿着河水缓缓流淌,老山羊攀上目录页,抖动湿淋淋的白毛,它看到靓丽奶牛正跪在娜塔莉·赫许勒的脸上休息,蓝条纹小丑脱下衣服,铺在娜塔莉·赫许勒的手腕上,欲将其晾干;在它们中间,橄榄色帽子走得最远,绣像狮子要引领着着布偶和书们归向大海。过了二十一秒,她问:“那我走到这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死薄上可会注明死因?”
“去汇报的时候,我会在上面注明:程优璇清晨在河边漫步时,失足滑入河中。”死神声音流露出惭愧,“我已经消除了肯德基你去过的痕迹,监控里拍到的只是内门莫名的开启和关闭,今天店经理在调查监控时会将之看成是一个无从解释的事件而作罢,不会引起什么了不起的波动。天台上的脚印我会用烟尘擦去,过往商铺的监控拍到了行人,拍到了行人中间的你,菠萝莓一样的脸蛋,一个看上去可爱阳光的少女,但无人知晓她是谁,后来她又去了哪里?”
“如果我不跳呢?“程优璇站起来,眼圈红红,面对着死神,不再害怕,”你要怎么办?”
从七点二十八分到七点三十分,死神没有说话,他展开肯德基垫桌纸,拿出里面的镰刀,安装在右手的长杆中,做完以后,他站起来,挥手扯开头上的帽子,河水开始流荡,声音连绵不绝各所不一,河岸上千篇一律的低矮房屋也了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摩天大楼,窗口反射着阳光,橱窗明亮耀眼,在窗口处、在起重机的支架上、在大酒店的华盖下,在焊铁作坊的门外、在中银大道上、在动物园中,行走着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红皮肤的人们,他们照耀在阳光下,倒映在锋利的镰刀上:他们穿着黑色红色白色紫色蓝色褐色花色的衣服,他们喝着凉茶奶茶花茶绿茶蜜茶龙井茶,他们快乐悲伤沮丧兴奋无奈惶恐……
“活着真好……“程优璇说。她闭上双眼,能感受到死神的头颅骇人地呈现在阳光中,脚步声向她而来。她睁开眼,看到黄河公园入口处的雕塑,看到河边人工培植的绿荫,看到河水蜿蜒流向远方,她望着死神的骷髅头,面部闪现蒙娜丽莎似的微笑,像一只尝不到的菠萝莓,她说:“我想以后跟着你去做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