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石榴花开》 第六章崖畔红花 在线阅读
(1)
那晚,得到墩子爹报信的莲子和婆婆,还没有打好准备出逃的包袱,就听见村里鸡飞狗咬,夹杂着鬼子皮靴踩踏声。
婆婆一把抱起小叔子石头,一手拉着莲子就往后院的窑里跑。跑到窖里,她急忙卷起了炕席,掀开炕板,取下炕洞里的砖,一个洞口露了出来。
“灵奇家的,你先下去再接着石头。”莲子依言下去,接住小叔后,婆婆立刻就关上了洞口。
“娘,娘,你也下来呀,莲子用拳头擂着洞口的挡板,却只听见压砖盖板的声音。一会,从一个透着光亮的小孔里,莲子听见婆婆说:“我不喊你,就别出来。”之后,那个小孔被婆婆用砖堵上了,洞里一片黑暗。
突然洞顶上传来一阵“乒乒乓乓‘咕咕咚咚”的响声,炕板也被什么砸得“通通”乱响。莲子紧紧地搂住小叔,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外面,莲子的婆婆见鬼子用刺刀挑起了炕席,唯恐席下的洞口被鬼子发现,就突然用力推开挡在自己身后的鬼子,向窑外跑去。鬼子追了出来,把她一刀刺倒在地上,然后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起,用绑带五花大绑着押走了。
临走,鬼子把火把扔到了房顶和房间的床上,大火立刻吞噬了灵奇的家。
(2)
洞里,许久莲子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她发现这是一个方方的砖彻的洞。洞边墙角处放了一个四角钉满了铜钉的木箱。箱子上挂了把锁。出于好奇,她打开了箱子,发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箱子,而是有许多层木隔的箱子。“噢,这怕就是传说中的钱箱了,那这个方方的砖彻的洞,便是祖上藏钱的地下钱库了?”她想。只可惜,现在这里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箱子,连一文钱也没有。
小叔子不知何故,又哼哼叽叽闹起来,莲子想过去抱他,却也一阵胸闷恶心,身子摇晃着差点没摔倒。这洞小,又密封,莫不是闷的吧?这样想着莲子就上前把刚才婆婆堵上的那个小孔的砖捅开,一股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莲子赶紧回过身把小叔子抱到洞口。
“嫂,嫂,火,火。”
听见小叔这样喊,莲子忙把眼睛贴到洞口,果然看到前院火光一片。
“天杀的,小鬼子该不是把咱家给点了吧?”
顾不上害怕,莲子几步蹬上台阶,拉开了顶板下的插杠,用力掀开了洞口的顶板,从炕洞里钻了出来。
天,前院的几间厢房都燃起熊熊大火,莲子冲到了灶间,拿起瓦盆,缸里舀起一盆水就往自己住的厢房跑。那房里有她的织机,那是她的陪嫁,她赖以生存的家什。小叔子石头看见了,也学着她的样子,舀起一瓢水,跟在她身后。
突然“叭”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莲子头顶飞过,吓得她“啊呀”一声丢了瓦盆,扭头扑倒在身后小叔子的身上。
一个鬼子冲过来,他用枪托砸着莲子,把她赶出院子,并入了一群同样也是被驱赶着前行的人流中。
莲子这时才后悔起来,刚才不该贸然从洞里跑出来。自己被抓还连带着小叔,万一……她不敢往下想。(其实莲子该庆幸,抓她的鬼子和抓自己婆婆的不一拨,否则她不会就只是被赶到人群中充当看客这么简单。)
村民们被鬼子赶羊般,从四面八方赶到河滩。这里曾是个集市。早年太平的日子里,四里八乡的村民们,逢十五就会来这里赶集。为了聚集人气,灵奇家祖上还联合村里的富绅,在这河滩的高地上盖了个戏台。现在,这个戏台成了鬼子的审判台。一个鬼子军官正中坐着,周围是侍卫翻译等若干鬼子。台子的侧角边,立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莲子一看到那两个人,心不禁突突跳了起来,她放下小叔把他揽进怀里,头紧贴着自己肚子,不让他看到台上的情形。
翻译官开始拿着大喇叭喊话。在他唔唔拉拉的喊话中,莲子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台上被抓的果然是自己的婆婆还有墩子的娘。鬼子正逼她们交出自己的儿子。
两个老太太低头不语。鬼子官一挥手,老人身后的鬼子突然拉起了绳子,两个老人被吊在了戏台的半空中。一个鬼子兵卸下了枪上的刺刀,走到了一个墩子娘面前,举起刀先划开了她的衣服,然后,又慢慢地划开了她的肚子….
人群骚动起来,压抑的哭声,惊叫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笼罩在河滩的上空。
莲子干呕着,蹲在地上……
台上残害还在继续。鬼子兵又拿起枪,走到了自己婆婆面前……在一阵非人的惨叫声中,翻译官大声翻译着鬼子的鬼话:“都说你们中国人讲究孝道,果然如此你儿子此刻就该站出来,而不是像老鼠一样躲在那里,看你受难。”
叫声戛然而止。莲子的婆婆用力咬着嘴唇,片刻一股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她的头也耷拉了下来,她咬舌自尽了。
“八嘎”鬼子叫着,他们冲进人群,抓住了两个少年,要把他们拖上台去。人群乱了,少年的家人奋力阻挡,撕扯着,鬼子兵一脚踹开了他们,端起刺刀一通乱刺,家人们倒在了血泊里。
少年被抓上了台。翻译官对他们喊着:“那俩小子就躲在十八拐里,你们给皇军带路,去抓他们。”
两个少年中的一个,惊慌地后退,边退边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鬼子兵端着刺刀一枪把他刺倒在地。翻译官回过头来对着另一个浑身筛糠般的少年说:“你不会也不知道吧?”少年抖着双腿:“我去,我去…..”莲子抬起头,认出那个少年是自己男人的玩伴,大黄牙。
鬼子拆下戏台周边的栅栏,又把几个死者的衣服撕成条,泼上汽油做成火把,分发给了村民。然后驱赶着全村男女老少前往十八拐…….
漫山火把照得夜晚如白昼般。让鬼子没想到的是,村民们一进十八拐就立刻扔掉火把四下里逃窜开来。鬼子只好紧紧抓住黄牙,逼他带路。
莲子也趁混乱,丢下火把逃向沟的深处。但她不是本地人,转了几下,就迷路了。她放下背上的小叔,拚命摇晃着迷糊欲睡的幼弟:“石头,刀架在脖子上呢,不敢睡呀。”
小叔子终于醒了过来,他睁着圆眼,看看莲子:
“乖,石头,带嫂子和鬼子藏猫猫好不好。去你哥常带你去的洞里,咱藏起来,让鬼子抓不着。要是让他们抓着,咱俩就得死了。”
小叔子听懂了,他撒开两只小脚丫,向前跑去。他先领着莲子跑到了一个窑洞前,姐弟俩刚钻进去,就见里面的人向她们摆手。原来那里以经藏了不少人。那窑离地不高,入深也浅,真难再容下多更多的人了。莲子退了出来。又找到一个,也有人……最后小叔子石头带着莲子来到了一处高崖下,指着上方,不走了。莲子看了看,上边杂草丛生,布满荆棘。
“石头,那上面能藏人?”莲子有几分质疑。看到小叔肯定的点头,她把小叔驮上肩头,低声说道:
“石头,你用力拽着草颗往上爬,爬上去了再拉嫂嫂啊。”
就在这时,她听见头顶上一个声音:石头把手伸给哥。
她抬起了头,刹那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那个她整晚上为其担惊受怕,又牵肠挂肚的人正趴在上方的洞口,向她们伸出了手。
(3)
钻进洞,来不及说别的,莲子第一句话就是:你俩咋还在这沟里呀。
“都怪我。我连累了奇哥。”墩子捶着自己的腿,无比沮丧。
听莲子说到鬼子正押着黄牙,让他带路搜查时,灵奇着急了:
“黄牙知道这里的,这里藏不住了,咱得赶紧出去。”
“ 出去,去哪?”
“回到矿上那条沟去。我猜鬼子绝想不到咱敢再回去。你记不记得咱去掏过的老鹰窝,离那不远就有个石缝,那次咱就说过,这里藏人准不会被发现。”
“那里是能藏人,只是我这样子,那崖那么高,我怎么爬得上去,还有小石头,嫂子。”
“我们从这山脊上过去,到那后,我用绳子把你们系下去。”
“绳子,你有绳子?”墩子问。
父亲抓了抓头, 一拍大腿:“大不了把咱俩这裤子都撕了。”
说走就走,一干人立即起身去洞口。灵奇走在最前头。到洞口时,他向后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先停下,然后他探出头去,这一探,他立刻就把头缩回来,竖起食指向大家作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原来,他看见黄牙正带着一队鬼子来到这条沟里。
“外面全是鬼子,出不去了!”他说着退回洞里。全体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外面的黄牙显然是带着鬼子在兜圈子。灵奇爬在洞口看着他领着鬼子从这洞口下走过,走到沟的另一头,悄声回过头对洞里人说:
“趁现在鬼子往沟那头去了,我先出去把鬼子引开,然后你们趁机往咱说的地方跑。”
小石头立刻搂住了哥哥的腿,墩子也苦笑着说:“凭我们几个就是跑到那怎么下得了那沟,又怎么能躲进那石缝?”
灵奇顿住了。
“我去!我去把鬼子引开。”一直在后面默不作声的莲子猫腰走上前来。
“你不行,你不熟悉这沟!”灵奇拦住了她。
莲子抬头看了看月亮,轻声问灵奇:“这会月亮是偏西了吧?”见他点点头,她又悄声说:“你们要去的那沟是东边不是?”见再点头,她说:“那我就一直向西跑。”
“不能一直向西!”灵奇没说完,莲子突然抓起一把土往他脸上一撒,趁他揉眼时挣脱了他的胳膊,人就滑下了洞。灵奇只来得及对着她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句:“到时去东山找我们!”就见她的身子一扭出了沟。
“灵奇,灵奇,你等等我!”
寂静的夜晚,莲子脆脆的声音哨子般清亮。
正带着鬼子转沟的黄牙,眼睛一亮,他指着那个向西飞奔的身影说:“那是灵奇的媳妇,她准是和她男人在一起!”大队的鬼子和伪军,立刻追了过去。黄牙趁机开溜,一转眼就逃出了鬼子的视线。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在起起伏伏的山沟间,莲子像一只狡兔,时而跳跃在坡上,时而仆伏着滑下沟底。她从来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连她自己都惊詑自己竟然这么能跑这么能爬,“还是大脚好!”这时她居然还想到这些,她也为自己的镇定笑了起来。突然,一颗子弹打中了她的腿。她摔倒了….身后,鬼子“依里哇拉”的喊着,冲了过来。
不能让鬼子抓住,不能…..她喃喃自语,咬牙站起来,跌跌撞撞挣扎着向前。一群伪军冲上来抓住了她:“小娘们,跑得还挺快,你怎么不跑了?”
“我男人就在沟边,他有枪打死你!”说完莲子冲着沟沿大喊“灵奇,快开枪呀,打死这些狗汉奸!”。
话音未落“叭”沟边真的传来一声枪响,其中一个伪军应声倒地,后面的鬼子伪军立刻全都趴在了地上。
莲子立刻飞奔向前…….身后传来一阵枪声,她身子晃了晃,像石榴花瓣的落缨,飘落下山崖……
灵奇依着土埂,滑坐在地上。
在大群的鬼子向西追赶莲子时,灵奇背着小弟石头,搀着墩子,出了窑洞。他们没有按原计划返回煤窑附近,而是七拐八绕的出了十八转。
十八转的出口偏正南方向,和莲子坠崖处成45度斜角,距离不算太远。灵奇他们刚出沟口,就听到了一阵枪响,之后,远远地就看到莲子坠下山崖。
不知为什么,灵奇总觉得那飘落下去的,是他昨天簪在莲子发髻上的石榴花。“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就可以天天为你簪花了”她含泪笑着,为回应他的话,温软的身体再次靠在胸前,发香伴着石榴花清香,就在脸侧….“莲子!”他低声呼唤着,心,被什么东西刺得疼痛难忍,他想吐,他想用手撕开胸膛,用肉体的痛压住内心的痛!
“怪我,怪我,是我害了嫂子呀!”墩子趴在地上,拳头擂着土地,悲愤,自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