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巨轮转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中国人在侵略军的铁蹄下,挺过了许许多多每一刻都是最艰难,而未来,却是更艰难的日子,没有停止过抵抗。这年,欧战局面势如破竹,四月间德寇宣布投降。美国人和苏联人立刻挥师向东,指向了亚洲。到了最热的八月,日本人终于挺不住了,宣告投降。
八月十五日那天,是多少年来中国人最开心的时刻,每一个人都知道,艰难的日子统统都过去了,所有的美好会像春天那般挡不住地涌过来。
等到金秋十月,章家客厅里高朋满座,美丽的鲜花和五彩的汽球缀满了各个角落,二十几位俊男美女,饮着汽水,尝着水果糕点,大家都在谈论着今天要欢迎的英雄。有人说他曾经冲在战场的最前面,一次就砍杀三个敌人;也有人说他英语很棒,加上智勇双全,很受盟军那些洋人的欢迎;更有人说他风流倜傥,是驻地附近未嫁少女心中的偶像……谈论间青春的欢笑,伴着收音机里播放的快乐歌曲,似乎可以飞上云端。
客厅的主人是大学生毓信,还是那样的清秀快乐,王家祺、蹇伯英等一帮当年高中的同窗好友也来了。家祺是交大机械系的高材生,伯英念了三年商科,在自家的百货公司当财务科长,俨然一副青年才俊的派头,今天派对上所有的汽水蛋糕和糖果,都是伯英请客的。
伯英看看四周花团锦簇,再望着客厅门楣汽球上的红纸,不由念出声来:“欢迎抗战英雄凯旋。”他指着毓信开玩笑道,“毓信你真是下了功夫,欢迎完楚尧啊,到时候这些布置可别浪费,就把这红纸一换,改成‘恭贺蹇章两府联姻’,趁机把我和二妹的婚事办了!”
毓信和家祺听了哈哈大笑:“谁不知道你对二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二妹答应过你了吗?”
毓信拉过伯英,悄悄地告诉他:“我担心你要有情敌了,”他朝着客厅呶呶嘴,“这些都是二妹亲手布置的!八成她看中楚尧啦!”
伯英不信:“她又不认识楚尧,怎么看中他?”
毓信笑言:“你可晓得如今只要身上贴着‘抗战英雄’四个字,就连菜市场的脚鱼都能卖得快些?”他拍拍伯英的肩膀,“今天看紧点泊芙,等楚尧走了就没事了。”
伯英看看四周,没有找到心上人,问:“二妹呢?”
毓信指指楼上:“二小姐在楼上化妆,已经一个小时了。”
伯英觉得真的要紧张啦。
泊芙真的是在楼上泊菡的房间里试衣服,她今天想打扮成女学生的样子,可惜自己的那些衣衫都太时髦,只好到泊菡这里来借裙子,试光了泊菡所有的半截裙,还是挑不到趁心的装扮,可聚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最后,泊芙指着泊菡身上那条烟紫色粉红印花的百褶裙,笑着哄妹妹:“小妹,你换给姐姐穿穿,姐姐帮你打扮,好不好?”
泊菡有些犹豫,这件裙子是她认为最漂亮的衣服了,为了欢迎抗战英雄,她也动足了脑筋。虽然还小,但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节,只是在美丽好强的二姐面前总有些自惭形秽,所以没有自信和她争任何东西。
“那等会我穿什么?”泊菡犹犹豫豫地问道。
泊芙向床上的衣服堆里随意一指:“你随便穿啊,反正你穿什么都是个学生,根本不用打扮。但你姐姐必须打扮得像女学生,抗战英雄才会多看姐姐几眼。”
泊芙一面换上泊菡的裙子,一面教导着小妹:“现在上海流行什么,就是抗战英雄。如果有个军人做朋友,出门在外,风头不要太足!可抗战英雄里流行什么?就是女学生……”
她看看妹妹面色沮丧,就耐心地哄她,“你现在刚上高二,还不能出去交际。等你满了十八岁,抗战英雄都过时了,流行的一定是留洋大学生,到时候姐姐给你介绍最优秀的,好不好?”
“你开心就好,不要扯上我。”泊菡脸上一红,她平时穿着没有泊芙讲究,想想就同意了。
泊芙换好裙子,在镜子里照来照去,配上淡蓝色的衬衫,两条垂在胸前的辫子,还真像个美丽的女大学生。
她见泊菡换上了白色的校服,身上除了一条细细的银质十字架项链外,没有一点修饰,就挑了个半月形水钻发夹,别在她的发际:“来,看看你,一下子变成小公主了。”
泊菡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地取下发夹,还给泊芙:“校服配发夹,不伦不类,感觉怪怪的。”
泊芙左右看看泊菡,在她眼里,小妹还是个面容平淡,没有脱胎换骨享受青春的小女孩,也许要再过两年,才会女大十八变。
泊芙还想说话,就听到楼下客厅里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想想肯定是楚尧到了,赶紧检查自己的装容,吩咐妹妹:“你帮我数满五分钟,让他们同学先寒暄,等寒暄完了,我们再过去,到时候所有的焦点就都在我们身上。”她摸摸妹妹的小脸,“你还没有机会成为焦点,今天先见习一下。”
虽然当惯了人群中的焦点,可这一回泊芙还是心跳不已,好像第一次参加舞会的小姑娘。等来到了客厅,果然是众星捧月,一下子把美丽不可方物的泊芙拥到客厅中央,小小的泊菡倒被遗忘在幢幢人影之外了。
泊芙看见视线尽头,一个身材英挺,个子在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军人正背对自己,在与父母寒暄,就看见父母带着万分欣赏的神情与军人交谈,热情地邀请留下用晚餐,而那军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答应了父母。
她故意敲响高跟鞋,一步步地慢慢走近,果然,英气勃勃的军人听到了身后足音,亟亟转身过来,只一眼便击溃了泊芙心里的千军万马。
他脸庞冷俊,线条硬朗,皮肤因为长期野外曝晒是巧克力般油亮的棕色,遮掉了他真实的年龄,显出远超同龄人的成熟。英武的剑眉下一双眼睛璨若星辰,高高的鼻准,紧抿的薄唇,无一不透着狠毅顽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军人态度。
而那身崭新的美式棕绿色凡尼丁中尉军服更增添了高峻的气质,让他鹤立鸡群般,无时不成为人们视线的焦点。
毓信拉着泊芙,向楚尧介绍:“这是二妹泊芙。”
楚尧大方地与她握手,夸赞了她的美丽,泊芙听了心里轻飘飘的,像喝醉了酒。
毓信又从人群外领来一位白衣少女,告诉楚尧道:“这是小妹泊菡,她也想见见我们的大英雄。”
楚尧的目光凝在泊菡的脸上,四年下来,除了长高,头发长了些,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可当她抬起那双盈盈秋水般的双眸向他仰望,四目相对那一刹那,众生皆静,只留下一室斑驳日光:紫藤廊下芸萝葳蕤,轻轻摇晃着的秋千上,少女的脸庞有着永恒的、圣洁不灭的光辉,这几年千百个日夜在心里重复又重复的幻梦,突然真切地让人不敢相信。
在每一次面对血腥和死亡的间隙,他总会用记忆里的这个清纯的少女来治疗内心的感伤。他没忘过她,从第一眼起便动了心,那怕这期间隔着千山万水、血雨腥风,也割不断一缕思念。
她不是众人的焦点,却是他一个人的焦点。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相逢,楚尧生平第一次忘了台词,只低声道了声你好,习惯性伸出右手行握手礼。
泊菡更是羞涩,她看见一位英俊的英雄,仿佛是从小说《基督山复仇记》里走出来的基督山伯爵爱德蒙,眼神发亮地打量她。她心跳得发紧,嘴唇发干,慌乱中只行了一个礼就躲到了绣银身后,红着脸不肯出来。楚尧尴尬地伸着手,同学们都在起哄,泊芙拿了一支鲜花过来解围,赠给楚尧。同学们哄笑着,闹道:“错了错了,应该是鲜花赠美人,香吻送英雄……”
于是,那伙促狭的男女同学有人吹口哨,有人大笑,有人鼓掌:“香吻!香吻!香吻!”毓信和伯英如何解围都没有用,在场的章燿夫妇面面相觑,很是尴尬,泊菡更是捂住眼睛不敢看。
楚尧微微一笑,稳下众人,沉着地对大家说:“保证满足同学们的愿望。”
转身望向泊芙:“今天你是鲜花赠英雄,我就来个一吻送美人!”同学们都热烈地鼓掌。
他从容地端起泊芙的小手,在她手背上留下了轻轻的一个吻手礼,惹得众人一阵欢呼,章燿夫妇看着楚尧行事把握有分寸,机智过人,也十分赞赏。
众人拥着楚尧坐下,有的要他讲打仗的故事,有的要他讲远方的见闻,楚尧被众星捧月,却是言语不多,不炫耀,不夸功,淡然谈笑,对于战役,只说输赢,不谈具体的过程,好像有些冷淡,却更增添了他男性的神秘魅力,令在场的女同学们欲罢不能。
毓信觉得楚尧把战争说得这样平淡不刺激,很不过瘾,便清了清喉咙,提高声音,当着楚尧的面,摆起了书场:“楚尧的故事,其实整套演义都在我的肚子里,”他做了个故弄玄虚的表情,直到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才继续说下去。
“楚尧最厉害的战功,其实是发生在去年的一月。那一次,中日两军在缅北的史迪威公路附近的一条河谷激战,楚尧所在的战车营突然渡过河流,一直突突突地冲到敌人的指挥所,那些日本倭奴没有想到中国人能有这样在激流中渡河的高超技术,一时间惊吓万分,我们的战车上了岸就一阵扫射,打得这群倭奴血肉横飞,就连他们那个叫田中新一的师团长也差点活捉!这一仗砍掉了日军行动的头脑,很快就收复了缅北地区,打通了通往昆明的抗战大动脉——史迪威公路。”
毓信只是从报道里看过战役的介绍,知道是楚尧所在的战车营打的仗,可他说得活灵活现,好像整场战争他都在观战一样。
女同学问:“战车是什么样的东西?”
毓信答不上来,有些发窘,扭头问楚尧,楚尧先是笑而不答。泊芙坐近他,缠着问,半天他才淡淡道:“坦克。”
毓信又说起了另一段故事,引得笑声、鼓掌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气氛像一锅沸腾的开水,热烈到了极点。
楚尧只是烧着香烟靠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听着毓信吹嘘,人们要听到的是战斗里的胜利,至于胜利背后血肉焦土的残酷,他们根本都不想知道。只有传说离真相越来越远,人们离战争才会越来越远。
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保卫国土,守护百姓,他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他冷静地做了自己故事的听众,却又心不在焉,手里的香烟烧了好久,堆积的烟灰眼看就要掉落。
一只烟灰缸接住了烟灰,楚尧抬眼一看,正迎上那双柔柔的清水眼,泊菡把烟灰缸放在他手边便慌忙跑开。而他,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四年来朝思暮想,如今却近乡情怯,连开口道谢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