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往首都科林特的高速动车在地面的轨道上飞驰着,这是今年刚开通的兰塔城至科林特线路的动车,途径奥特赛德特立区。
第一次乘坐高速动车的水彻将头依靠在玻璃窗上,他戴着一副深色墨镜,虽未能看清身披万丈光芒的美景,但身体却能感受到太阳带给他的暖意。既然到了地面,也要先适应地面的阳光吧?
他微微闭上眼睛,右手缓缓地摘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有几丝光芒溜进了他未完全合上的双眼之中,像是几根细针轻轻地扎在他的眼球里,他不停地翻着白眼、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可是那强烈的光芒令他的双眼不断流泪,他只能强忍着这股刺痛感,慢慢地适应着地面的阳光。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的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他完全不是四年前那个一脸稚气、带有婴儿肥的小男孩。
这四年间,他为了能离开特立区而不断努力,现在的他因成绩优异被保送至首都第一学府:特里维廉学院,一切学费、生活费由政府出资;可体内的追踪器还未取出——这令水彻觉得就算离开了特立区,他还是未能与沃丹伦国的公民一样享受平等的权利。
这本应属于每个华西族人的自由,如今却成了奢侈品,可望而不可求,这真是族人的不幸,也是族人的悲哀。
临走前,亲王亲自上门拜访水彻家,这个华西族的原世俗领袖面相和善:他那圆润较宽的脸庞上耸立着坚挺的鼻子,麦穗色的皮肤微微起皱。
华西族曾有三位领袖——族长为华西族人的首领,酋长为族人的宗教首领,亲王则是世俗首领,由于十八年前的一场埃斯科纳国内战,华西族的族长、酋长早已战死沙场,亲王带领着其余的华西族人逃往沃丹伦国:据说这期间他们还穿越过暗界,但每个人都对逃亡的过程闭口不提;各国对“华西族穿越暗界”这一事也是众说纷纭,只有沃丹伦国政府封锁相关信息,禁止国民讨论此事。
在华西族人逃到沃丹伦国后,亲王曾几次三番向政府请求建立特立区,最终也不知用了什么交换条件得到了政府的批准。
他为这个险些被灭亡的民族鞠躬尽瘁,而华西族人待他也是恭恭敬敬——能得到他的亲自拜访乃是族内至高无上的荣誉。
与他交谈的过程中,水彻发现比起长辈,他更像是一个知己,年龄毫不阻碍他与水彻之间的沟通,水彻甚至觉得跟他聊天比跟自己的母亲聊天更轻松自在。
在亲王临走前,他语重心长地对水彻叮嘱道:
“尽管受到各种压迫,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人不能忘本啊!”
“亲王说得对,我会谨记在心的!”水彻谦逊地说道。
“水彻,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绝对不能与外族人恋爱。”母亲一脸严肃地向水彻发出警示。
“是、是,我知道。”水彻淡淡地笑道。
水彻打心底不喜欢他们族内所谓的信仰,也不喜欢各种奇怪的规矩,若不是因为这些,华西族人才不会受到别人的歧视与排斥吧?
因为华西族不与外族通婚,所以这个民族的面貌特征非常单一显著:纯黑的头发、灰色的眼睛以及偏白的皮肤,五官较为柔和。
在沃丹伦国,像梅尔克族、华西族这样单一的民族十分罕见,沃丹伦国的公民早已不分种族,大规模混血——看着从身边走过的沃丹伦国人,他们的容貌特征基本是棕发褐眼,肤色均匀,五官轮廓深邃。车内的乘客们安静地坐在位置上,除了定时提示站点的广播语音外,车厢内没有任何响声,一种乏味的感觉通过空气传播给了人们。
“嘿,”一阵清脆明朗的声音响起,顺着声音看去,一个苹果脸上带着一脸灿烂微笑的男孩向他打了声招呼,他的身材娇小得像个发育未完全的初中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那眨巴眨巴的灰眼睛带有几分俏皮,虽然从他秀气的五官中就可以辨认他的种族——他是个华西族人,但是他的穿衣打扮过于古怪:他头戴一顶镶有铆钉装饰的鸭舌帽,穿着一件带有骷髅图案的黑色恤衫还斜背着一款流苏挎包,牛仔裤破烂得像是从垃圾堆中拾取而来的。
“什么忙?”水彻不紧不慢地问道。
男孩一屁股坐在水彻身边的空位子上,笑道:
“你身边没人吧?”
“暂时没有。”
“那好,我可以借戴你的墨镜吗?”
“墨镜??”水彻迟疑了一会儿。
为什么需要墨镜?难道他也来自特立区?可我在火车站候车点没见过他呀……
水彻心中掠过无数个假设,他刚想开口时,只见这个男孩先是谨慎地向过道探了探头,又别过头可怜巴巴地看向水彻,用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
“拜托了,有急用。”
水彻疑惑不解,却还是一声不吭地摘下墨镜递给了男孩,男孩眼疾手快地戴上墨镜,他顺手压低了帽檐,轻声道:
“谢谢你。”
“不客气。”
水彻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阳光!?他心里莫名地一震,只见他摸了摸他的鼻梁,又瞥了几眼坐在他身边的男孩,接着他惊奇地睁大双眼——奇怪,这次摘下墨镜后,他的眼睛竟没有第一次摘下墨镜后的那种刺痛感,难道现在的他已经适应了地面的阳光?按理论来说,这、不、科、学!
突然,身边的男孩扯了扯水彻的衣袖,他的脸不断往水彻的手臂上蹭了又蹭。
“你怎么了?”
“嘘,别出声。”男孩压低声音道。
话音刚落,一个满头银发的男子伫立在男孩身侧,水彻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个男子的容貌时,男孩就已经被他揪到过道中。
“等等,我要还墨镜!!”男孩大声嚷嚷道。
“但愿小姐别来无恙。”男子的声音轻柔温和。
啊?刚刚那个男孩、哦,不!“他”是女孩!?她原来是女孩!?
正当水彻诧异地呆坐在座位上时,那个短发女孩已经走到他身边。
“谢谢你的墨镜。”
只见水彻呆若木鸡,两眼无神。
女孩掐了掐水彻的手臂,水彻才反应过来,木讷地说道:
“啊,抱歉。”
水彻接过墨镜,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女孩看着眼前又呆又蠢的男孩,不禁笑出声来。
“啊,没什么,没什么。”
“我走啦,再见。”
女孩随意地挥了挥手臂便慢吞吞地离开。
“嗯,再见。”
水彻微微脸红地将头靠向窗户,他竟然将一个女孩看成男孩,幸亏水彻天性话少,万一话多说漏嘴……呀,那场面会有多糟糕、多尴尬!?光是想想就让水彻直打哆嗦,但愿下次不要再遇到她了!
“下一站,终点站科林特。”
等听到广播提示后,水彻感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加速着,他想到自己即将面对新的环境、接触不同的人们,心里就不免紧张,但紧张的同时,他也不断提示自己要自信,毕竟崭新的生活在等着他……
※※※※※※※※※
火车的VIP包间内,一个天生带有贵族气息的男子正襟危坐,他不断夸奖着坐在他身前面无表情的女孩。
“小姐,您真是厉害啊。”
“你讽刺够了吗?”女孩咬了咬嘴唇道。
“小姐,我怎么敢讽刺您?”男子诚惶诚恐地说道。
“克、雷、诺!”女孩狠狠地说道。
“小姐有何吩咐?”
“……”
面对阴魂不散的克雷诺,费思懊恼地说不出话。
酝酿了一个暑假的逃脱计划终究还是栽在了他的手上,可笑,真是可笑!
费思回想起四个月前,她一拿到中考志愿填报表时心里还忐忑不安,对科林特的憧憬似乎是冲淡了内心的不安,原先交杂着的几丝欣喜渐渐浮出心头。而当时的克雷诺一直喋喋不休,这令费思不禁紧锁眉头。
“小姐,您打算报哪所高中?”
父母早就在开学前对她说过:她必须留在兰塔城,而克雷诺更是大力支持父母的意见,他还苦口婆心地列举了留在兰塔城读书的好处,不听劝的费思则选择性失聪,在她心里再多的好处也比不上见到托特、追求自由重要。
当然,眼下与父母和克雷诺对着干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不仅加深彼此之间的隔阂,更令自己无路可退,还不如先依了他们。
“我当然填报的是本地高中,我很恋家的!”费思神情自然得令克雷诺察觉不到一丝异样。
“小姐能有这样的觉悟,我真是为您感到高兴。”克雷诺微微一笑。
“父母有来电话吗?”
“他们说只要是本地高中就行。”
“哪怕是最差的高中?”费思的语气尖锐道。
“小姐,您多虑了。”
“呵~”费思冷笑一声后便陷入一阵沉默。
在费思父母的眼里,比孩子更重要的是钱、名誉。他们忙得连孩子的前程都置之不理,哪怕他们投掷再多的金钱让费思读再好的名校,这都令费思心灰意冷:她要的不是金钱,也不是名誉,她要的只是父母的关爱与陪伴——如果父母能亲自打电话询问费思的中考意向,兴许费思会考虑留在兰塔城。
晚饭过后的费思坐在桌前和克雷诺讨论着如何填报志愿,费思乖巧地听取了克雷诺的意见,双手却如同机器人般机械地写下了几所她毫无兴趣的本地高中。
第二天,当费思的双脚一踏入教室,她便赶紧卸下书包拿出报名表,她毫不犹豫地修改了第一志愿:她在划掉的几个字后方方正正地写上了“特里维廉学院”。
费思长吁了一口气,她像是解决了一项重大难题。她似乎忽略了中考的存在,她觉得离特里维廉学院仅有一步之遥,心里正乐呵呵着——虽然以前的她并没有认真学习,成绩也处于中游水平,但她在利用假期时间对学习进行一番恶补后,她显然从黑驴子进化成了一匹黑马。
以她现在优异的成绩她毋需担心中考试卷的难易,她只想让中考快些结束,这样她的理想就能快速地实现——她感觉自己的半只脚已经踏入了科林特。
中考成绩出炉后,费思的成绩名列前茅,对于费思来说考入特里维廉学院可不是一件难事,比这个更有难度的是说服父母让自己顺利入学。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
“我不是再三强调说一定要考本地的高中吗?”
父母得知费思考入特里维廉学院后,他们竟匆忙地赶回家开了个家庭会议,他们义正辞严地教训起了费思。
费思没有想到父母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本来有许多心里话想对父母倾诉,但那些话瞬间哽咽在喉咙中;从她这双灰眼睛中可以看出,她似乎在克制内心的极度不满。
“费思,你有在听吗?”
父亲一副威严的姿态更令费思产生抗拒的心理,她逼迫自己抬起头,大胆地与父亲对视:父亲的长相无太大变化,不仅仅是父亲,就连坐在他身侧的母亲还是同记忆中一样年轻貌美,即使他们的容貌毫无变化,可费思还是觉得他们有些陌生,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还不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费思缓缓开口道,她的语气坚定,眉宇间透着一股倔强。
顿时,父亲的眼神中刷着一层又一层的愤怒,他收缩着肥大的鼻翼,紧闭双唇,似乎努力地想让自己恢复平静。
“你是在忤逆我们?”父亲咬牙切齿地说道。
“老爷、夫人,”站在一旁的克雷诺思索片刻才发声,“考入特里维廉学院是费思的人生理想之一,也是身为一名兰塔城学子的荣幸。这段时间我也见证了她为自己理想拼搏奋斗的一面,我们应该为费思获得跨越性的进步而感到骄傲。”
克雷诺不知是吃了哪门子的药,他竟站在费思的立场上帮她说话,想想也奇怪:当克雷诺得知费思考上特里维廉学院后,他却异常镇定,神态自若——好像这结果早就在他预料之中,这样的克雷诺令费思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明明之前他费劲唇舌劝她留在兰塔城,可现在他的态度怎么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她异想天开地认为这世界上可能存在两个克雷诺。
父母听了克雷诺的话后,心情像是被抚顺了一般,他们对他的各类建议也是言听计从,甚至都令费思产生了克雷诺才是真正主人的错觉。
“说得有道理。”父亲舒展眉头,点头附和道。
“老爷和夫人毋需担心,我会随费思一起去科林特,尽我所能地照顾费思的生活起居。”
“……”费思瞪了一眼克雷诺,克雷诺却真诚地注视着费思父亲的双眼。
“也是,孩子他爸,有克雷诺在我们不需要担心。”母亲替克雷诺帮腔道。
“好吧,听着费思,”父亲清了清嗓门道,“我们答应你去科林特念书,但前提是克雷诺必须跟你一起。”
“哦。”费思淡漠地回答道。
只因克雷诺的两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父母的想法,不管克雷诺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能让自己顺利进入科林特就好。
倘若拒绝与克雷诺同行,估计连科林特也去不成,还不如先答应他们——反正甩开克雷诺还不容易吗?
甩开克雷诺还不、容、易……吗……费思有些心虚。
若是真那么容易甩掉克雷诺,她就不会至今都未走出过兰塔城半步!!
费思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来制定多套逃脱计划,她多次打电话询问托特该如何修改计划,最终她决定在出发前给克雷诺下迷药,趁他昏睡之际逃之夭夭。之后,就算他来科林特找到了费思,她也打算翻脸不认人,听托特说科林特的特产就是一堆巡逻员,如果克雷诺对她纠缠不休,她即可向巡逻员告他肆意骚扰……
然而这个计划在克雷诺眼里显得多么幼稚、可笑,当他在火车上揪出费思后,他不忘讽刺托特道:
“小姐,辅助您逃跑的那个人是大学生?”
费思自然知晓克雷诺说的那个大学生就是指托特,她翻了翻白眼,反讽道:
“那也要看他对付的是不是一个怪物。”
“小姐,您说笑了。那他为何不过来跟您一起对付怪物呢?”
“那是因为他暑假忙着打工!”费思急忙为托特辩护道。
“好、好,小姐说得都是对的。”克雷诺顺从地说道,没有丁点儿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过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你要帮我劝说父母?你不是希望我留在兰塔城吗?难道你有什么预谋?”
“小姐,这个问题您已问过多遍,我也回答过:我尊重您的选择,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克雷诺面不改色道。
“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如此动听的话语谁不爱听?可是这样的解释等于没解释,套话也套不出结果,这些片面之词拿去骗其他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才是最适合的,拿来唬我我才不信!
不过在科林特会有像克雷诺一样的管家吗?听托特说只有乡下人才会以主仆相称,科林特的人们皆追求自由与平等,若克雷诺在科林特还一直称呼自己为“小姐”,那估计会招来异样的目光吧?
“喂,”费思瞪着克雷诺,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到了科林特以后,不准以主仆相称。”
“那我是直接叫您‘费思’吗?”
“别用敬语,就把我当作朋友吧。”
“我尽量。”克雷诺勾起嘴角,笑得有些牵强。
“终点站科林特即将到站,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听到广播提示后的费思直接忽视了克雷诺的存在,她似乎耐不住心底的喜悦,只见她的双脚如安装了弹簧般迅速跳起身来,她整个人趴在车窗前,车窗外的世界是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她像是穿越了时空来到不远的未来: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有着各不相同的外观,如太阳般巨大的球状建筑、如金字塔般耸立的三角形建筑、如双生子般的连体建筑……各个奇异的建筑物间纵横交错着宽敞整洁的高速公路,小巧便捷的自动驾驶汽车有秩序地飞速行驶着。往下俯视,人们如蚁群般流窜在最底层的人行步道上……
这里就是科林特——是啊,这里就是令费思魂牵梦萦的大都市,这里就是富裕、繁荣、先进的沃丹伦国首府,这里就是托特居住的地方!一想到这些,费思将无法掩盖的兴奋一下子喷泻而出,她大张双臂,假想自己拥抱着这座城市、大声呼喊道:
“科林特,我来了!!”
她心里再一次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