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波工友带着失望和不满,刚刚离开,又十多位工友涌进办公室,同样的抱怨、质问、指责,还同样把桌子敲的咣咣响。
有几次,丰向东几乎忍无可忍。扭头看看窗外,明媚阳光下,幸福街上已春暖花开,生机盎然。丰向东又把堆积在喉头的怒火,硬硬压了下去。
林山市东方农机厂是老工厂。两年前,丰向东被任命为副厂长时,就向老厂长建议,汲取电线厂、铸锅厂关门倒闭的教训,进行减员增效更新设备。老厂长没采纳,还叮嘱丰向东:“咱们还是想办法扩大生产线。”
负重前行的老农机厂,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去年,也就是1999年,年底核算账目,光是欠银行就一百二十万。这并不奇怪,低迷的生产效率,对上庞大的工资支出,丰向东仔细算过,生产一台旋耕犁,原材料和均摊在上面的工资,加在一起需要六百元,而出厂价只有五百。也就是说,农机厂是在赔钱生产。
如此形势,农机厂也只能关门歇业。生死一线间,丰向东提出了一个可以尝试的想法。城市在扩容,幸福街划入市区后,地皮涨到每亩八万元,东南五里,新经济开发区为招商引资,每亩只要两万。农机厂占地两百亩,换同等面积的厂地,差价一千二百万。
虽然难度比新建的广电大厦还高,但这还真是个办法。而且依照市政府规划,即便农机厂不倒闭,几年后也要搬迁。既然要搬迁,那就想办法提前迁。老厂长舍着老脸,跑农机厂的上属机关农机局,跑土地局,跑市政府,跑规划局,和开发商洽谈——历经两个月,这事竟然成了。全厂职工为之沸腾。
新工厂立即投入建设,但更棘手的问题又摆在面前。近几年,设备更新很快,数控机床都已进入寻常车间,生产效率也成倍增长。仔细算过,新生产线开工后,全厂一千九百人,只需一千人就能满负荷运转。再仔细核算,不减员增效,逐年上涨的工资,银行贷款和利息,再加上以前债务,新厂仍入不敷出。新工厂不能再走老路,老厂长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
农机厂有两个副厂长,一个是丰向东,另外一个叫徐兆前,徐兆前本就分管人事和后勤,刚闻到风声,立即溜号:“昨天去医院检查,我血压高到一百八,医生建议我住院。”
本就没指望他,只要不捣乱就行。老厂长和丰向东商量五天,制定出减员方案。方案很明晰,各车间根据工龄、技能水平、获奖次数、学历、出勤率等,公开进行量化打分,然后按照各自名额和分数排序,自下而上选出下岗人员。
老厂长让丰向东外出采购新设备,自己承担这空前得罪人的任务。他召集车间主任开会,公布减员方案,启动减员工作。
全厂再次沸腾。但这次和上次不同,很多人失望,甚至是愤怒。过了几天,失望和愤怒的职工开始围堵老厂长,在工厂,在毗邻工厂的家属院,忏悔,诉苦,声泪俱下,哀求把自己留下。后勤科赵瑞芳,人称胖姐,在车间怕累,到办公室又混天撩日,悠闲自得,铁定下岗。但她不想下岗,手握敌敌畏药瓶,坐在老厂长家门口。
费劲口舌,工作迟迟不能推动,老厂长又气又急又连续熬夜,昨天下午,在会议室捂住胸口,豆大汗珠滴落,被送往医院。
丰向东和技术员已奔波了半个月,在前期考察的基础上,精挑细选,讨价还价,才以最优的价格买到最优的设备。他们又联系到远华农机推广公司,互相介绍情况,远华公司有了合作意愿。若能签订合同,远华公司将提供订单、技术,还有资金。正待详谈,丰向东接到老厂长住院消息。
连夜回到林山,赶往医院,老厂长鼻孔插着氧气管,脸色黑红,说话低沉:“不减员不行,可让职工下岗,心里不是滋味,难啊。局领导还有我,都有意让你负责全面工作,可你当副厂长不到两年,还这么年轻,更难。向东,不要埋怨职工,他们都为工厂付出过,好多职工家庭也确实困难,这也是我之前不想减员增效的原因,唉,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厂长不称职。”
丰向东差点掉下眼泪。老厂长当过兵,打过仗,干过连长,一身正派,一条硬汉,振兴农机厂是他最大的心愿。老厂长又宅心仁厚,躺在病床上,还是把所有职工当成兄弟姐妹。丰向东眨眨眼,露出微笑:“再难的事也得有人做,就让我试试。”
老厂长了解丰向东,头脑灵活,敢作敢当,关键时期还能想出一鸣惊人的主意。他握住丰向东的手:“好,我已经跟局领导汇报过,关键时期需要采取非常措施,车间主任以下人事权都交给你,你就放心大胆去干,出了问题算我的。还有一个关于副厂长以下干部采取竞聘上岗的方案,这也是根据减员工作所采取的辅助措施,不担当推诿扯皮的,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丰向东笑了:“好,那我就把自己当成厂长了,嘿嘿,我还有几个想法向您请示。”接着,丰向东详细说了自己的计划。
老厂长皱皱眉头,又舒展开:“行,就这么干。”
从医院出来,丰向东没有回家,直接回了工厂。这段时间他也不打算回家。
上午,他想召集车间主任开会,宣布三条新措施,但工友们好像商量好了一样,各车间职工分拨跑到他的办公室,埋怨以前都不用减员,现在换新生产线了,却让下岗,大声指责工厂被迫减员,厂领导要负最大的责任。
直到下午一点,办公室才安静下来,丰向东打开窗子,点燃了一支烟。
门响了两下,丰向东苦了一下脸,转过身来,说了一声请进。门开了,却是刘斌,手里还拎着饭盒。
两人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九。刘斌工业学院大专毕业,与丰向东这个机械化学校初中中专学历相比,中间还隔着高中中专,算是高了两级。但丰向东早毕业两年,毕业前还因为品学兼优,在学校就成为预备党员。丰向东当二车间主任时,刘斌是副主任,现在丰向东成了副厂长,刘斌也就当上了二车间主任。丰向东欣赏刘斌任劳任怨,无私支持自己,刘斌钦佩丰向东头脑聪明,为人真诚,再加上职工林兵,三人无话不聊,聊无不尽。
放下饭盒,刘斌告诉丰向东,二车间职工来找丰向东,刘斌,还有林兵都没拦着。公道自在人心,他们回去后,立即遭到车间工友的强烈谴责。张师傅分数很底,基本确定下岗,但也很不屑他们的做法,说他们不道义。
丰向东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抬头看着刘斌。张师傅是焊工,下岗是因为他请假去干私活,干私活是因为老伴身体不好,儿子又在上大学。丰向东想让刘斌想办法把张师傅的分打高一些,但忍住了。这个时候车间主任也非常难,稍有不慎,子弹立即满天飞。
刘斌又告诉丰向东,老厂长头天下午住院,第二天早上,徐兆前就回来上班,见到谁都客客气气,嘘寒问暖,还和马向荣臭味相投,穿了一条裤子。刘斌还以为农机局领导安排徐兆前主持工作,气的要辞职。但听说是丰向东,刘斌却又开始担心,老厂长都住进了医院,丰向东更难干。
丰向东笑笑,放下筷子,从抽屉拿出一张纸:“准备上午开会宣布的,正好,你给提点意见,然后让厂办以紧急通知的形式下发。”
“看来准备好战斗了。”刘斌接过来,看了一遍。
字数不多,意思也简单明了,但都是重锤。上面写着,为确保减员工作有序展开,进一步严肃纪律严正风气,再无理取闹或托关系走后门者,按开除处理;三天内各车间上报排序名单,完不成或者完成不好,免去车间主任职务;下岗职工补助提高到每人六千,但工厂暂时没那么多钱,将会和每位下岗职工签订协议,先发两千,一旦有钱,立即补发。
刘斌摸摸下巴,从桌上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才幽幽地说:“从希望农机厂尽快度过难关的角度出发,这三条措施势在必行,但你想到后果了吗?”
丰向东笑笑:“现在工厂都这样了,还能差到哪儿去,总不至于卖掉新厂吧?”
刘斌点点头:“我是问你自己。算了,大不了辞职不干,到时我和林兵陪你。我俩都联系好了,上海的一家外企,月工资两千,还有奖金。”
丰向东摆手:“就是下岗,我哪儿也不去,还呆在幸福街上。”
刘斌摇摇头,叹口气:“我发现,你和老厂长有共同的气质,那就是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