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闷热的一天。时间刚过中午。外面日头正毒。
茶楼的客人都走光了。伙计张七叔说出去买茶叶,便倏地闪人没影儿了。这是他每天中午的小把戏。其实是烟瘾犯了,跑去花烟巷抽一口。我实在懒得跟他计较。更何况今天太热了,连门口的大黄狗都耷拉着舌头蜷缩在阴影下睡觉,他偷懒去抽口烟实在没什么。
这么毒的日头不会有人来喝茶的,不如关门打烊,我也眯一觉。
我于是立起身来,走过去关店门。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刺耳的“嘎哒嘎哒”声,仿佛有一匹钉了铁掌的马走来,由远及近。
片刻,“嘎哒嘎哒”声进了门。
猛地油(法文:我的天呐)!什么情况?天太热了?马口渴得受不了?马来茶楼喝茶啦?
我抬眼望去,没有看见马,却看见一个瘸子。
这家伙头戴一顶硬边黑礼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身穿一件半旧的黑缎子长衫,上面沾了很多尘土,似乎走了很长的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左腿是假肢,裤脚露出一截木头,箍着个黑黢黢的铁头。他手里拄着根拐杖,曲曲弯弯,看起来是用一条什么树的树根雕成的。拐杖上也箍着个黑黢黢的铁头,与假肢上的铁头一模一样。
原来“嘎哒嘎哒”不是马蹄声,而是他的假肢和拐杖上的两个铁头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来的。
假肢和拐杖箍着两个铁头做甚么?
我一见便觉得像是两样凶器。立刻紧张起来。感觉脊梁沟一阵阵发凉。
“客官?你有啥事体?”我问道。
不速之客似乎被我问愣了,扭头看了一眼茶楼门口的幌子,反问道,
“咋着?这里不是聊斋茶楼吗?”
他把礼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看不清他的模样。他说话的声音凄凉苍老。仿佛冬天凛冽的寒风从门缝里吹进来一样,让我打了个冷战。猛地油!这家伙直隶河北口音,准确地说,是沧州的口音。
沧州是我们刘麻子家的故乡。在我六岁那年,我爹老刘麻子举家迁到上海租界。现在十一年过去了,我爹老刘麻子败光了家产。我从一个妥妥的富二代沦为茶楼跑堂店小二。曾几何时,我们刘麻子家在沧州开着书院,号称“刘一笔”,富甲一方。
这个沧州人不远**赶来上海,找到我们聊斋茶楼。莫非他是我爹的仇家?或者是债主?跑来寻仇讨债的?想到这里,我全神戒备,提防着不速之客。仿佛这家伙是只拉开的弓,上面搭着利箭,随时都会朝我射过来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沧州来的不速之客引进门。
嘎哒嘎哒。
在拐杖和假肢敲击地砖的伴奏下,他走到里面靠窗的一张茶桌旁坐下。
“请问客官喝什么茶?”
“铁观音。”不速之客回答。
“请稍等。”
我跑进柜台,三下两下泡好了一壶茶,用茶盘托着给不速之客端过去。
“客官!铁观音来了。请慢用。”
那家伙随手摘下硬边黑礼帽放在桌子上。他的一张脸露出来。一览无遗。
我的心突地一紧,险些叫出声来。我从出娘胎长到现在从没有见过如此恐怖的人脸。
只见他左半边脸布满了一条条蚯买疙瘩蚓似的伤疤,横七竖八密密麻麻排列,看上去就像烤炊饼炉子上的铁篦子。右半边脸,颧骨部位,好像被人用锤子击碎了,塌陷下去,把右眼的眼睑翻下来,露出眼内红红的粘膜。鼻子和嘴,还有三缕花白的胡须,全向右边歪斜,仿佛有无形的大风吹着似的。
猛地油!他的生命到底经历了何种沧桑?才会把人脸变成这副鬼模样?
面对这张鬼脸,所有人的胆量全加起来也不值一提。幸亏我忙了一上午,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再加上天热,身体内的水分都蒸发掉了。否则的话,我非吓得尿裤子不可。
鬼脸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来轻轻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盯着我脸上的麻子看了看。
“小兄弟请坐。我向你打听个事情。”
我心里咯噔一声。就像哲学家李奶奶常说的那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猜他不是来讨债的,肯定是寻仇。十有八九我爹在沧州老家的时候得罪过他。说不定鬼脸有个跟他长得一样的鬼脸妹妹。被我爹看上了。答应娶鬼脸妹妹做老婆,后来又悔婚不干了。他因此来寻仇。
我脑袋乱成一锅粥,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打定了主意,就像哲学家李奶奶常说的那样,装聋作哑,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
“客官!有啥事体请问吧。反正我啥也不晓得。”
鬼脸闻言笑了笑。瞬间鼻子和嘴几乎拧巴到后脑勺去了。这笑容比哭还难看,简直算得上是狰狞。
“小兄弟,莫慌。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只是想打听个事情,并没有恶意。请问,你们聊斋茶楼掌柜的是沧州来的老刘麻子么?”
握草!这么难的题,你让我怎么回答?
“客官?啊喔哦咦呜吁?那什么,你说啥我没听明白。你要喝什么粥?吃啥麻团?我们这里只有茶。没有这些东西。请你出门向右拐,走二里地,有个孙二娘饭馆,里面啥都有。连人肉馒头都有。你要是好这一口,请去那边用餐如何?”
鬼脸又盯着我脸上的麻子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目光如炬,直看得我脸上的麻子都发烫了。
“小兄弟,你倒是能说会道,好一副伶牙俐齿。我猜你是老刘麻子的儿子小刘麻子,对么?”
这还用猜么?我们刘家祖传的脸上的麻子,注册商标一样,标志太明显了,想说不是也不行啊。
“啊喔哦咦呜吁?那什么,你说啥我没听明白。”
鬼脸笑了笑,语气很温和地说道:
“你不用担心。我是沧州尤一刀。你爹的好朋友。这次来有急事找他。能请他出来一见么?”
尤一刀?!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猛地想起来这个名字。当年在沧州老家,有两个赫赫有名的家族。一个是我们刘家,号称“刘一笔”。另一个便是尤家,号称“尤一刀”。远近闻名,如雷贯耳。
尤一刀?!
慢着。你刚才进门的时候为啥不亮出身份?你找我爹为啥不早说呢?为啥要谎称来喝茶呢?正如哲学家李奶奶所言,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回我爹恐怕有大危险了!我必须出头替他挡住才行。
虽然在我小时候,我爹经常会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提起来给我称体重。或者用戒尺猛敲我的手板想把我手掌上凹下去的掌纹敲得的鼓起来。或者用藤条持续不断地拍我屁股上的裤子帮我掸去裤子上的泥土。
但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每当我作对了一件事情,哪怕很小的事情,比如写好了一个字,我爹看我时眼中的赞许和慈爱的眼神。
还有,每当我走路跌倒的时候,总是我爹第一个冲过来扶起我,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念咒语“胡噜胡噜瓢吓不着”。
我还忘不了那一次住在客栈,半夜突然有人大喊地震了。我爹怕房子塌了房梁掉下来砸死我,立刻扑在我身上用他的身体帮我挡房梁。
后来,我娘,也就是我爹的大老婆,见势立刻扑在我爹身上用身体帮他挡房梁。
再后来,我二娘、我三娘和我四娘,也就是我爹的二老婆、三老婆和四老婆,全都冲进来扑在我们身上帮我们挡房梁。
结果房子没塌,房梁也没掉下来,我却差点被他们五个人压死。但是我明白了我爹是多么地爱我。当然了,我也创造了机会让我爹明白了他的四个老婆是多么地爱他。(至少是爱他的钱)
总而言之,我爱我爹。我爹也爱我。这是毋庸置疑的,如同我们脸上的麻子一样,明摆着的。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爹。
哪怕是长着鬼脸看上去比鬼还吓人的尤一刀。无论他多么恐怖狰狞,为了保护我爹,我特么的豁出去了。
跟丫死磕!
我压低了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爹早死了。”
“哦?怎么会这样?”尤一刀吃了一惊。
“我爹来上海以后,染了嗜好,抽上了鸦片烟。结果没几年身体便抽坏了。去年冬天死的。”
“哦!原来是这样。”
尤一刀脸色变得惨白,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上去是相信我的鬼话了。
“不妨事。我爹不在了。还有我小刘麻子呢。我现在是聊斋茶楼的少掌柜的兼跑堂的兼跑街的兼给客人跑腿的兼给巡捕房包打听的。你有啥事体,尽管问我吧。”
尤一刀仿佛变成了闷葫芦一声不吭。连喝了两杯茶,这才开口说道:
“也只能这样了。小刘麻子,那我问问你,有件事情你听你爹讲过没有?”
“啥事体?”
“人皮藏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