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大豆收割完了,连同秸秆,都运回各家场院。农田露出了原本颜色,沙质的土地,在阳光下透着金色的黄。
农田北面,是大片荒草滩,混黄华叶之上,高出地面十几米的黄河大堤犹如一条长龙,绵延向东,看不到尽头。秋风里,陈水生站在河堤之上,看着久违的亲切,脸上也带着吹不散的失落。时隔四年,他回来了,却不是衣锦还乡。
因为贫穷,陈水生曾发奋读书,1979年考上高中,就着咸菜,啃着窝头,努力弥补着农村初中薄弱的基础。两年制高中,1981年高考,觉得自己发挥正常,成绩出来,差两分而名落孙山。
也因为穷,他拒绝了高中班主任挽留,放弃复读,回生产队干活,把学费留给弟弟和妹妹。那年冬天,他幸运地应征入伍。
之所以幸运,像他这样正经毕业的高中生,在部队表现好,有机会报考军校,成为军官的概率很高。即便不成,也很可能转成志愿兵,拿着工资继续在部队服役。对陈水生来说,这无异于新开了一扇天窗,所以他格外珍惜。
新兵结束,因表现优异,陈水生被选至汽车团。能开上解放牌大汽车,是多数新兵梦想,尤其是农村兵,有些村子连拖拉机都没有。但汽车团的兵个个牛气,学历也高,想考军校的人比一般连队多。入伍前两年,陈水生自己都没想过报名,只是在训练之余,默默复习。
第三年,连长告诉他,连队参加预考名额只有四个,但有五个二十二岁老兵,今年再不考,明年就要超龄,你基础好,只要参加考试,必定考上,今年就把名额先让出来。不仅如此,连长还安排水生辅导参加考试的四位老兵。
超期服役一年,陈水生凭借过优异表现,入了党,当上代理班长,连里也首推他参加考试。但他自己不争气。考试前一天,得了急性阑尾炎,疼的浑身湿透,虽然没有挨刀动手术,但也耽误了考试。连长安慰他,好事多磨,你作为连队骨干,年龄还符合条件,明年再来。
没过多久,赶上百万大裁军,上级命令很快下达,整个军裁撤。军部都撤了番号,何况汽车团?于是,新兵分流,老兵退伍,连选改志愿兵的机会也没有。连长把陈水生叫到连部,很抱歉地说,你脑子灵活,退伍返乡,依然天地广阔,大有前途。
不说还好,军令如山,哪里来回哪里去,就是连长,已拟提拔为副营长,也一样脱下军装,转业回地方。
说了,心底去升腾起黯然。退伍返乡,只能子承父业,脸朝黄土背朝天,暂时看不到前景在何方。
泪别火热军营,踏上返乡火车,走出黄源车站,已经入夜,没了回家的公交车。这位服役四年的汽车兵,找一根木棍,挑着行礼,在夜色中步行四十里,回到家中。
原本天大希望,落地成空,原本贫瘠家庭,更觉清苦。
家里也更穷。三百零九块钱退伍费,一分不剩,全交给母亲去还账,这还不够,仍欠债三百八十块钱。就欠钱程度来说,家里也算的上大户,因为一般人家,不盖房,不娶亲,还真欠不了这么多钱。
之所以欠钱,皆和他一样,和医院打上交道。
先是母亲得了眼病,辗转几家医院才看好。后来妹妹水香莫名发热,住进医院,半月才康复。再接着是顽劣的水根。去年周末从学校回来,兜里有钱也不坐公交车,非要学铁道游击队,飞身去爬拖拉机,掉落下来,摔的只剩半条命。
现在又是父亲,已经咳嗽半个多月,吃药打针也不管用,还越来越严重,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村里医生怀疑患上哮喘。
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害一家人轮流生病,耽误了孩子前程,也让家里陷入无底洞般的困境,母亲抑郁地要去跳井。
有人悄悄给父亲说,家里风水不好,得调整大门位置,也有人说,家里可能中了邪。
陈水生不相信这些,人吃五谷杂粮,生病在所难免,轮流生病,纯属巧合,再说水根那不是天灾,是人祸。他也觉得,父亲不是哮喘,顶多是气管炎,催促父亲去乡医院再看看。
去乡卫生院看病,人家不让赊账。陈水生的退伍费,母亲只留下三块钱,弟弟妹妹还在上学,这三块钱,是弟弟妹妹下周生活费。
家里有一头小猪,只有七八十斤,还远未到出栏时间,两只下蛋母鸡,是全家吃盐的保障,口粮也只能保证全家人温饱,除此之外,能卖都已卖光。
母亲咬咬牙,再去借钱。欠钱滋味不好受,父亲坚决不同意,先挺着吧,还死不了。这过的啥日子?母亲再次露出绝望。
复员回来,心里已千疮百孔,看着家里的景象,陈水生也恨不得去跳黄河。
跳河绝不是去寻死,也不是想洗清什么,是想赶紧让自己清醒一下,父亲的病不能再拖,没时间再失落和郁闷,必须赶紧干点什么了。
可又能干什么呢?
从河堤上回到家里,从抽屉里拿出爷爷留下的“宝贝”,黄铜做的汗烟袋锅,陈水生吧嗒吧嗒抽了三锅,才下定决心去水洼里捉些鱼,看能不能去城里换些钱回来。
村东南面,是一片水洼。水洼是村里人的叫法,其实水洼不小,足有上千亩。
据没有考证过的传说,这是百年前黄河改道时冲出的洼地,但黄河最终还是选择北面五里地方,浩浩荡荡,向东流去。
后来黄河水几次漫过河堤,冲刷着洼地,才形成现在模样,沟沟壑壑,荒草丛生。每次发洪水,村里人都像死过一次。洪水过后,人们又坚强着回到村里,这片地势较高的地方,继续繁衍生存。
解放后,对黄河重新进行治理,从此河水再没漫过大堤,水洼也就保留着原来形状。
水洼有鱼,也有泥鳅和黄鳝。由于很少受到打扰,它们悠闲地生长,也肆无忌惮地繁殖。几年前,村里组织捕捞,以集体名义去城里卖,差点被抓走,乡里也派人来,批评陈家庄投机倒把。
现在政策允许了,却没人再想着去卖鱼。究其原因,可能是去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人们心思全在田里,在庄户人家眼里,种地打粮,填饱肚皮才是根本。
也或许因为水多,不光是陈家庄,附近像这样的水洼比比皆是,有水就有鱼,太过寻常物件,若拿到街上去卖,好像是一件很傻的事。
不逼得没办法,陈水生也不会想着去城里去卖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