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保长一条腿站在条凳上,另一条腿向后翘起,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还一手打起眼罩遮住正午直射下来的刺眼阳光,伸长了脖子极目远眺,忽然眼皮一跳,眼睛灯泡一样亮了起来,大叫一声:“来了,来了,皇军来了!”
众人被孙保长如此一叫,都为之一震,呆獴一样转动脖颈,看上路的尽头。
孙保长因为兴奋极度,一头从条凳上跄跌下来,顾不得跌疼了的屁股,还扬起一只手喊叫:“响起来,响起来,所有的家什快响起来,越响越隆重,快快快!”
孙保长叫着,呲牙咧嘴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又一拍脑壳想起什么,对众人嚷:“还有还有,所有的人都把手中的太阳旗摇起来,高高举起来摇动,跟我一起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太君您辛苦了,哦次卡累撒吗得西他!”
最后一句是日语,也是孙保长仅仅会说的唯一一句日语,是他当伪军小队长的儿子教给他的,意思就是太君你辛苦了。
儿子小时候孙保长教儿子母语,老来却被儿子教鸟语。孙保长因为会这句鸟语让全村的人对他懵逼,不知道是什么鸟叫,这是孙保长引以为傲的事情。就在刚才孙保长亲自把这句鸟语传授给众人,众人都说不好,都说成我累了杀马日他,眼下就是一片杀马日他!
众人在孙保长的教唆下,锣鼓镲钹、铜鼓洋号所有的响器都响起来,没有节奏,听上去就是鬼哭狼嚎那种。
大路的尽头首先是一面血色斑驳的太阳旗跳进了众人的视野,太阳旗下有骑马的、走路的,钢盔和刺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面映出一道道寒心的亮光,一片跳动的屎黄携带着滚滚土尘 碾压过来!
土财主蒋仕炎恐惧了,打了一哆嗦,颤着声音问孙二:“孙保长,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后脖颈上总刮凉风,日本人会不会就此杀我们的头?我好怕——”
“想什么呐,不会的,你怎么能这样想太君呢!”孙保长很生气,还没等蒋仕炎的话说完就打断了,还鄙夷厌恶地斜睨了蒋仕炎一眼,继续斥责说:“你他娘的就是小蛋包的,日本人有什么好怕的,也跟我们一样有一个鼻子两只眼,看上去跟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人可好交往了,要不然我儿子孙有富能当小队长吗?”
这是1940年农历的正月十四,在牟平县桃园庄村口上演的一幕,再有一天就是元宵节了,小鬼子侵入胶东已经整整两个年头了。
两个年头里,尽管桃园庄紧靠大路边,日本鬼子在大路上过往过几次,竟然没有一次祸豁过桃源庄,以至于像土财主蒋仕炎这样的头面人物都没有真正近距离看到过日本人、日本鬼子,因此被孙保长嗤笑为没见世面,相比较孙保长却是多次到炮楼看儿子,跟鬼子喝过酒,还会一句鬼子的鸟语,被鬼子任命为保长,可谓见多识广,这一次到村口慰劳过往的小鬼子就是他孙保长的主意,而且被族长采纳!
慰劳小鬼子孙保长的理由是:日本人跟我们村庄有情义,很多村庄都被鬼子祸豁过,有的还被祸豁过几次,唯独桃园庄没有,一次都没有。
孙保长说日本人对我们有情,我们也不能不仁义,怎么也该有所表示表示才对,我们齐鲁大地是道德仁义的故乡,我们不能给老祖宗丢脸不是,很有必要跟日本人互动一下,礼尚往来没有什么不好,联络联络感情有什么不好,跟日本人搞好关系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族长蒋道义知道小鬼子恶于狼,小鬼子这两年做的缺德事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躲都躲不及,怎么敢随便招引他们,尽管这是对小鬼子示好,从长远的观点看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孙保长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总是有一事不如没一事,小鬼子杀人不眨眼,德高望重的族长拿不定主意,这件事情太大了,族长就在蒋家祠堂召集村里的头面人物商议这事,更主要的是想听听读书人举人老爷蒋仕臣的主意,毕竟很多事情,很多主意都是在蒋仕臣的理论支持下拿定的,举人老爷蒋仕臣毕竟是读书人,博古论今,眼界非凡,并且举人老爷蒋仕臣拿定的很多主意事后证明完全正确!
还有一点就是民国了,民国最大的特点就是讲究**了,族长讲究一点**,这不更显出族长开明、德高望重,会对自己的身份地位更加巩固,更主要的不会被后人斥骂,族长也有自己的考虑!
家族会如期在祠堂举行,都是些熟面孔,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谁不熟悉谁,彼此都是一脉相承,流着同样的血脉,有时候该做出的决定不用说也都能想在一起,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弄不好人命关天,因为建议是孙保长提出来的,会议就扩大到了孙保长的身上,孙保长也不是外人,是蒋家相关联的外系血脉,也就是祖上是蒋家的女婿子孙,因为他的建议怎么也是有一定的道理,所以议事开始作为族长的蒋道义就很开明地让孙保长说了自己的看法建议,其他人面面相视,慰劳小鬼子,这不是舍身饲虎么?
这件事太大了,这就是玩火,弄不好就是玩火自焚,土财主蒋仕炎说:“我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非要直接跟鬼子打交道么?”
孙保长很肯定:“不这样怎么能体现我们做顺民的诚心呢?
狗剩担心说:“我听说小鬼子在其他村庄杀了不少的人,进村**妇女,放火烧房子,凶得很!”
孙保长说:“叫我我也烧,他们收留八路,让**在村里活动,这都是他们自己找的,日本人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日本人表彰的模范村,这都是有牌子的。我们就是国民党苗占魁的人都没有让他们进驻过,这一点日本人是知道的,我跟窝瓜小队长说过这事,窝瓜小队长很欣赏我们,还冲我竖大拇指,说我们桃源庄是他们的朋友,日本人都拿我们当朋友,我们再没有点表示就是我们不够意思了,对吧?”
其他人都没有话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仅仅是狗剩又欲言又止,只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狗剩在村里是孙子辈,本就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利,之所以家族会议常常让他参加,因为他是唯一执行人,也是村里保安队队长,一般族上村里的大事小情都是由他具体来做!
所有的人把目光都集中到了举人老爷蒋仕臣的身上,蒋仕臣尽管没抬头,可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这就体现了他在家族和所有人心目中的份量,这一时刻也是他最享受时候,他蒋仕臣是谁,大清王朝的末代举人,举人老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要不是大清王朝**了,他可是坐在高堂之上的钦点命官,何止一辈子被闭锁在这乡村野地,落魄到只能给族人拿拿主意的地步,国家之栋梁,一辈子都被大材小用!
族长蒋道义发话了,说:“举人老爷说说你的看法吧。”
族长每次都要亲自点蒋仕臣的将,因为有话不在声高,真人那可不是轻易就露相的,有主意往往就是在最后一锤子定音的,蒋仕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很谦逊,说:“这个,那我就随便说说。”
这里说的随便就是一句谦虚说辞,一句就是一句,并不是什么随便说说那个样子,蒋仕臣说:“天下事,大家事,九九归一都是我们人的事!”
族长都尊为举人老爷,虽说只是一句玩笑话,话里话外却彰显出器重,一般的人都能理解、举人老爷蒋仕臣张口说出来的就是有文化,不是什么人随便就能说出来的,蒋仕臣说:“别人对你怎么样,关键就在于你对别人怎么样,有的时候,有的人,总抱怨别人对自己怎么怎么不好,扪心自问,你是怎么对待别人的,你对别人怎么样,好不好,你对别人都不好,别人怎么会对你好呢?”
哲学问题,辩证法!
举人老爷蒋仕臣继续说:“只有你对别人好,别人自然就会对你好,就算你对别人好,别人一时没有对你好,你也不要灰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就算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你只要把他放在心口处,总也会有被捂热的那一天,更别说日本人不是一块石头,也是人,人都是有感情的,更何况日本人到了我们这个地界上来,人生地不熟是需要我们帮助的,只要我们帮助了他,他没有理由对我们动粗,不友善!”
狗剩大字不识一个,却是很鄙夷这个举人老爷这个说法,所以就问:“你的意思就是同意孙保长的建议了?”
举人老爷蒋仕臣平常日子就不屑跟狗剩为伍,因此就没有必要回答狗剩的提问了,因为这个人没有文化,跟没有文化的人理论就是人为地在拉低自己,再因为举人老爷蒋仕臣的理论还没有完全阐述出来,所以就没有必要理睬狗剩的话继续说下去:“子曰:一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为朋友交而不信乎?人不敬我,是我无才,我不敬人,是我无德;人不容我,是我无能,我不容人,是我无量,人不助我,是我无为,我不助人,是我无善。凡事不以他人之心待人,你会多出一份付出,少一份计较,凡事不以他人之举对人,你会多出一份雅量,少一份狭隘,凡事不以他人之过报人,会多一份平和少一份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