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几十岁。
朱厚照亲眼看着她本不多的白发,逐渐蔓延开。
他知道张太后是明白了。
不管这个明白到了哪一步,起码她现在知道一点。
往后自己是不会再由着她的性子,给予张家德不配位的宠溺。
知道这点,朱厚照就很满意了。
他让陈敬送张太后回宫,被对方气呼呼地拒绝了。
跨过殿门门槛的时候,张太后被绊了一跤,身形佝偻地越发厉害。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不同于张太后的狼狈,阁臣的脚步甚是轻快。
就是平日里严肃的杨廷和,此时也没能忍住上翘的嘴唇。
他忍不住把方才天子说的话,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江彬家所抄得的财产,悉数归于户部支用。
江家的处置、支用去向,回头上疏走走流程就行。
朱厚照不会多做置喙。
毛纪高兴地恨不得叉着腰仰天大笑。
这些年,朝中上下文武百官可没少受江彬的气。
成国公朱辅长跪听命,魏国公徐鹏举等公卿大臣,遇见了都得侧足奉事。
稍不如其心意,便大加羞辱。
朝中苦江彬久矣!
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毛纪有些感叹,“陛下驾崩后,不知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短短七日,竟有了这般变化。”
朱厚照在几位老师的印象里,不算太好。
贪玩,爱折腾,不太听劝,常常想一出是一出。
要让朱厚照自己说,他会非常诚恳的指出,自己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
不过死而复生后的第一次朝议,朱厚照的表现让阁臣非常满意。
只要远离奸佞,别成天想着出京,少饮酒作乐,多开枝散叶。
今上还是可以成为一个仁君的!
除了蒋冕,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信心。
蒋冕一直到回家,都还苦着脸。
六岁的蒋履仁被生母刘氏牵着,蹒跚着爬过门槛,朝父亲扑过去。
他是蒋冕的老来子,五十二岁才有的庶生子。
蒋履仁在蒋冕怀里蹭了蹭,奶奶的声音萌化了蒋冕那张苦瓜脸。
“阿爹今日不开心,是不是有人欺负阿爹。”
蒋履仁攥紧了小拳头,挥了挥。
“我去给阿爹报仇!”
蒋冕大笑,摸了摸蒋履仁的小脑袋。
“阿爹无事。”
又问了刘氏儿子今日的学业进度,让她领着蒋履仁去玩。
他要在书房独自静一静。
今天陛下出现后,什么都没说。
那自己的话……陛下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蒋冕有些烦躁。
要么干脆让自己致仕得了。
每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烦死了。
他烦,代替他去安陆的梁储也很烦。
不仅烦,而且还有点麻。
梁储并不是不知道杨廷和的小心机,大事当前,他对此不甚在意。
但他刚走到一半,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让他在原地待命。
理由是大行皇帝活过来了。
梁储当时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使。
他今年五十八岁,比杨廷和还小那么几岁,应该也算不算太老。
梁储甚至还让随行的年轻官员念了一遍。
一遍不够,又大声念了两遍。
念完之后,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梁储不放心地追问:“上头可有用印?”
“都有。”
看来是真的了。
梁储跌坐在圈椅上,许久回不了神。
这……实在是……太……
叫人根本说不出话来。
要是别人说这话,梁储得一口啐上去。
可杨廷和说这话,梁储不会不信。
杨廷和现在的首辅位置,是梁储主动让出来的。
梁储了解杨廷和的为人,知道这等大事,对方不会开玩笑。
这玩笑开不起的!
在众人沉默之中,梁储一拍扶手,暴起。
“糊涂!糊涂啊!”
“既然今上龙体痊愈,还去安陆迎什么新君?!让队伍速速休整,回京!”
听闻消息赶来的谷大用、韦霦、张锦,还有定国公徐光祚,驸马都尉崔元,礼部尚书毛澄等人,尚未踏入屋门,就听见梁储的大嗓门。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挤进屋去。
“陛下醒了?”
谷大用声音直打颤。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回去自己这位置就得换人坐了。
毛澄是来的这些人中,脑子最清醒的。
他接过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才对梁储说道:“且不着急回京,既然京中没有让我们立即回去的意思,想来此事尚无定论。”
梁储急道:“天下岂有二主之理?我们出迎新君的动静并不小。若在此停留……宪清别忘了,宸濠之乱才刚刚平息!”
梁储生怕晚一日回京,就会给潜在的叛乱者更多机会。
梁储不认为叛王真能“清君侧”。
他担心的是内乱影响到民生安定。
宸濠之乱后,江西等地满目疮痍,百姓之苦令人不忍相闻。
他必须立刻带所有人回京。
毛澄拦住他,“梁公且住三日……五日,五日后,若京中仍无消息传来,便回京。届时我与你一同担责。”
毛澄行事素来稳妥,梁储也是一时乱了,并非没有理智。
在对方的劝说下,他忍了下来。
“那就依宪清之意吧。”
梁储和毛澄没想过要问其他人的意思。
崔元和定国公是皇亲公卿的代表,和吉祥物没什么区别。
寿宁侯张鹤龄去了勾栏听曲,不在。
内廷太监三人,现在怕是根本就不想回京。
最好永远都别回京。
所以也不用问。
毛澄和梁储直接定下此事就行。
五天时间,就在梁储的焦急中过去了。
果然不出毛澄所料,京中传来了新的消息。
这次与上次不同,送来的是中旨。
由天子亲自下发的中旨,意义不同寻常。
这让梁储和毛澄越发肯定,大行皇帝是真的复活了。
中旨的内容很简单。
“朕听闻王弟素有才名,悯其丧父,以年幼之身理兴府事。每每思及,朕心甚痛。请梁卿将朕思念的弟弟带回京,慰藉朕心。”
梁储和毛澄对视一眼,又将简短的中旨看了一遍。
所以安陆还是得去。
不过不是以迎立新君的名义,而是以迎兴王世子入京的名义。
这倒是解了当下之愁。
可今上为何要将兴王世子带去京城?
莫非是要立他为嗣君?!
可旨意上也没写啊。
梁储和毛澄摸不准皇帝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