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族抛弃
我与清和出生时,府中来了个老道士。
老道士擅长摸骨算卦,断言道:“此双生子虽一母同胞,其一为凤命,享无上荣华,而另一则为天煞孤星,刑亲克友,凶煞至极。”
父亲紧张地问:“天煞孤星是谁?”
老道士双眼一眯,指了指我。
就这样,我被家族抛弃,未曾想到,十余年后,应承凤命的,却是我这天煞孤星。
京都极冷的风雪夜,娘亲抱着我跪在雪地里。
还未出月子,她身子虚弱,寒风刮在身上刺骨地疼,我尚在襁褓中,被娘亲护在怀里,脸冻得通红。
许久后,门才打开,父亲走了出来,看到怀中的我时,眼中闪过嫌恶。
“你跪到死也无用,天煞孤星,克亲克友,指不定还会影响清和的凤命,直接扔了便是。”
娘亲眼睛还残留着余泪,她浑身冷得哆嗦,也不肯起身,苦苦哀求:“老爷,这是妾身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甚至都没给她取一个名字,怎能就这般将她丢弃?这风雪天,等于直接杀了我的孩儿啊!”
父亲冷笑:“你的女儿只有清和一个,这等命格,是为不祥,还不如直接死了!宋嬷嬷,把孩子带去扔掉!”
娘亲见无法动摇他的决定,伤心下竟生起勇气来,起身将我紧紧抱在怀中,大吼:“谁也别想碰我的孩子!”
宋嬷嬷上前,支使了两个下人桎梏住娘亲,将我抢走。
娘亲伤心欲绝,但也没法挣脱他们的束缚,眼睁睁看着我被带走。
宋嬷嬷抱着我走在京外城郊的路上,雪大得迷了眼,她看着我哀叹一声:“可怜的小小姐,谁叫你命不好,明明一母同胞的八字,偏偏……”
许是饿了,我突然哭起来,宋嬷嬷心有不忍,下意识将手指放在我嘴边逗弄,我一下含住她的手指吮吸起来。
宋嬷嬷表情复杂,她慢慢将我放在一处草丛中:“小小姐,你别怪我,是你那亲生父亲心狠,来世便做个普通的幸福娃娃。”
说完便走了,我好似感觉到自己被世界抛弃,开始大哭起来,没多久宋嬷嬷又转了回来。
她抱起我,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娘亲一向待我好,我老婆子做不来这忘恩负义的事,便救你一命。”
就这样,我被宋嬷嬷抱回了家,她不方便养我,怕被人发现并未将我丢弃,便将我送给了一个远郊的农户人家。那农户是个鳏夫,心地善良,膝下无儿无女。
养父给我取名叫阿雪,他姓杨,我便叫杨阿雪,因为我是风雪夜里上天给他送来的女儿。
他待我极好,虽然家中清贫,但养父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给我最好的。在襁褓时没有奶喝,养父便跑去给人下苦力,换一点羊奶,就着糊糊将我养大。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以为娘亲只是早早地去了,才只剩下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那年我八岁,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他们说他姓郭,是个落榜的秀才,来乡里开学堂,学费是半年二十个铜板。
我看着平时一起玩的小伙伴都去上了学堂,很是羡慕,常常在远处的树后躲着,看他们坐在屋子里念书,或者是蹲在墙根下听他们诵读的声音。
“杨小狗,你为什么不上学?”有一起玩耍的小孩儿问。
我当时年纪虽小,心里闷得慌,也知道那二十文钱是父亲出不起的,于是从来不提。
“不许叫我杨小狗!”我气愤地跑开,也不知是气愤他们总不叫我杨阿雪,还是因为手里拿着我没有的书本。
书本散发的淡淡墨香,就像那位儒雅的教书先生。
六月,阳光微有些燥热,我靠在一棵树干底下,听他们里边穿出来的念书声。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我觉得好听极了,风吹过来很舒服,我闭上了眼睛,突然一个影子遮住了我,挡住了太阳的热气。
“小女孩,在这儿做什么?”
我睁眼一看,是那位教书先生。
他笑着看我,很是温和,我有种被人发现偷窥的无措感,看着衣服上的补丁,低头红了脸:“我在这里,睡觉。”
他蹲下身看我:“怎么不进去一起念书呢?”
我头压得更低:“我……我不喜欢念书!”
说完这句话,我一个猛子抬腿就跑了。
第二日,教书先生来了家里,爹爹刚做完农活回来,看见干干净净的读书人有些惶恐,还沾着泥土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
我躲在门后,看他们说话。
“我前几日听学生们说,您家小孩时常在学堂外听他们读书,昨日见了,是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郭先生不经意朝四周望了望,“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让她来我这里学读书认字,只需要每月给我半斗米就好。”
爹爹有些羞愧,他不善言辞,连忙向先生道了谢,拿了些菜送给他。
等郭先生走后,爹爹有些难过和自责,他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了些,往我碗里夹了块肉。
就这样,我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我一个会写的字,是“雪”,学会后,我忙不迭回家写给了爹爹看,他很开心,笑得合不拢嘴。
他说阿雪是上天送给他的宝贝,是福星,肯定会有出息。
郭先生很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众小孩里把书念得最好的,很多课文只需要读一遍,我便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他时常在课堂上夸赞我,点我回答问题,我总是能回答得很好。
但这也引来了一些小孩的嫉恨,一天下学后,我走在路上,突然掉进了一个坑里。
那坑被树叶遮着,我没看见,坑不深,但我当时人小,愣是上不去。
几个小孩从上面望下来,带着最纯真的恶意,哄笑着:“哦!看,杨小狗掉坑里了出不来哈哈哈!”
我气愤极了:“你们故意的吧?快拉我上去!”
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小孩,叫王力,他恶狠狠道:“你不是就喜欢出风头吗!郭夫子最喜欢你,你让他来救你啊,没娘的小狗。”
我气急了:“你才是没娘的!不许说我娘!”
王力哼了一声,大声道:“笑死了,大家都知道你没娘,不仅没娘,还没爹,你是那个姓杨的光棍捡的野孩子,我们大家都知道。”
“你胡说!我不信!我是我爹爹亲生的!”
“不信?哼,你跟你爹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就是你爹捡来的野孩子。”
“就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娃,也配跟我们一起念书?”
他们将树枝和树叶丢下来打在我的身上,哄堂大笑着,以此来发泄心中最直白的恶意。
我一下不说话了,他们的话语击中了我彼时年幼的心。
见没什么意思,几个孩子直接走了,把我留在那个坑里。
我确实……跟我爹爹长得一点都不像。从我记事起,村里就有风言风语吹进耳朵,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夜晚很寂静,星空被头顶的坑圈成了一个圆,我静静地坐在里边抬头看。
若我不是爹爹的女儿,那我是谁呢?
半夜的时候,爹爹找到了我,将我救了上来,我才看到他一身泥土枝叶,似乎是滚到什么地方去了,腿也有些瘸。
看到我后爹爹红了眼,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将我领回了家。
第二日,他瘸着腿,一家家地敲开了那几个挖坑害我的孩子家的门,向来老实和善的人拿着把斧头,恶狠狠气到发抖:“谁再敢欺负我女儿,我对他不客气!”
我没有对他多说什么,总归这辈子他就是我爹,没有旁人。
郭先生开除了那几个小孩,他说品德不好的孩子不配做他的弟子,尽管这遭来了别人的怨怼嘲讽。
“呵,一个落榜的秀才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
郭先生充耳不闻,他总是对我说:“阿雪,你比我小时候聪慧多了,若是个男儿,定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可惜……。”
我没什么想法,我想就这样陪在爹爹身边一辈子。
郭先生上京赶考去了,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赶考。我做了他几年的学生,临走时绣了个布包给他,上面写着“中榜”。
但事与愿违,郭先生在春帷后落榜了,再次回到这里时,意气散尽,披头散发,与那个儒雅从容的教书夫子判若两人。
“主考官说我的文章很好,锦绣华采,他很是欣赏,我高兴极了,以为定能高中,没想到……榜上并无我的姓名,本以为是我无才,却不想,过后拜读一甲榜眼的文章,却与我的一模一样!”
“过后我去找考官与榜眼理论,他们说我是疯子,说我想中榜想疯了,将我打了出来!哈哈哈,偷天换日,只因榜眼是高官之子,这天下还有什么公理可言?”
他们都说郭先生魔怔了,没中榜灰溜溜逃回村里躲着,也不见人,还整日说榜眼的文章是偷了他的。
其中最过分的是当初那几个被退了的学生,他们随着年龄增长愈发过分,在郭先生门前甩烂鸡蛋,骂他是心比天高的穷酸秀才。
村里有猎户上山打了只稀有的白虎。那虎一身都是宝贝,可做药材,要拿到京都去卖给药店,柔软漂亮的白虎皮就卖给有钱的达官显贵。
我收拾了行李,和爹爹说我想跟着一起去京都看看,我骗了他,实际上我是想为郭先生讨回公道。
爹爹只拿了攒的银钱给我,他说:“阿雪是天上的鹰,要去见大天地的。”
那时少年意气风发,不知前路艰险,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是绝不会踏上去京都的路。
京都果真很繁华,宝马雕车香满路,满目都是金碧楼台。我头戴斗笠身穿布衣,像个乡下来的少年,同猎户张义在长街上赶着驴车,与这繁华格格不入。
张义在找白虎皮的买家,他想将虎皮卖个好价钱,可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个满意的,都出价太低。恰巧路过一处豪华的府邸,门前敲锣放炮好不热闹。
我同张义说:“你看,这家门前张贴的榜写了庆贺公子高中榜眼,你正好有难得一见的白虎皮,进去就说“龙盘虎踞帝王州”,这家主人听了一高兴,讨个彩头,肯定就将你的虎皮高价买了。”
张义想想,觉得是个好主意,说“阿雪你真是机灵”,喜笑颜开拿了东西上前。
果然,门童听了后去禀报了主人,便让我们进门了。
来庆贺的人大多是达官显贵,榜眼郎穿着华服,春风得意,端着酒杯在迎宾。
张义去推销他的虎皮了,按我的话说了之后,果然引得榜眼郎与他的尚书父亲眉开眼笑,高价买下了他的虎皮,还特允我们在后厨找个地方吃饭。
“下九流竟也能出口成章,真是稀奇。”榜眼郎道。
是的,对他们而言,能给我们这样的“下九流”一个角落吃些饭已是天大的赏赐。
我觉得吵闹,已是傍晚了,跟张义说了声后便离开了宴会,去了他们的后院里。熙熙攘攘,没有人注意到我,大家都忙着讨好贵公子,怎么会有人看一个乡下来的穷少年?
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待着,一阵窸窣的声音传来,我才发现不远处有人。
走过去一看,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年,模样矜贵俊秀,穿着黑色广袖袍,底边绣了金色流纹,坐在石桌旁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斗蛐蛐。
我摇摇头:“蛐蛐不是你这样逗的。”
扯了根草,我不停逗弄蛐蛐的尾巴,少年似是觉得有趣,抬眼看过来,果然蛐蛐斗得更凶猛了。
“而且你这蛐蛐头不大,不算厉害的,”我比了比,“我以前捉过只,从来没输过,我叫他胜利将军。”
少年看我,弯唇笑了笑:“那要不我们现在去捉?”
我摇头:“不行,我还有要紧事要做的。”